正文 13、火燒倉庫

李天然望著巧紅一身藍的豐滿背影消失在小衚衕里,又撐著油傘站了會兒,才往家走。

沒過幾個衚衕,就覺得好在有把傘。

他進了院子,瞄見徐太太在廚房裡生火。他上了台階,脫了濕濕的大衣,順手把油傘立在房門口,進了北屋。

洗完弄完,他換了身便衣,繞著迴廊走到廚房門口,跟徐太太說,天兒不好,早點兒回去。徐太太說還不到五點,火都生了,雨也沒停,就給他用雞子兒炒了一大盤兒饅頭,弄了碗肉片兒湯。

雨還在那兒滴滴答答,不大,也不停。天可黑了下來。李天然吃完回屋,取了他那把黑洋傘,給了徐太太。

他找出來馬大夫送他的威士忌,倒了小半杯,斜靠在沙發上,獃獃望著北牆那四幅陳半丁的春夏秋冬,抿著酒……秋天回的北平,現在都立冬了,至少有了個名字,不再光是一張圓臉了,還有了兩處三處地址……牆邊暖氣吱吱地響了起來,漏出一絲蒸氣。

下午那碗面可真吃得窩囊。他明白,像巧紅這麼一個年輕寡婦,這種身段,這種長相,什麼事兒不幹,就上個街,買個菜,就已經會招來一大堆眼睛和閑話,那再跟個大男人一塊兒……寡婦好欺,劉媽不就提過,南北小街上的人,不是管她們那個小雜院叫寡婦院兒嗎?他回想當時,真想好好兒教訓那兩個夥計一頓,可是又怎麼樣?這麼大一個北平,就這麼兩個渾蛋?從小就聽大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知道包不包括這種人間羞辱?這算是件小事吧?沒流血,沒死人,還是因為是巧紅?而且他當時在場?好在臨分手,她心情好了一點兒,給了他把傘,還逗了他一句……他突然想到,往後說話可真要小心,怎麼連「天上灑下來的雲」這麼肉麻的話都出了口……

他似乎覺得房頂上輕輕一聲瓦響。

他慢慢坐直,沉住氣,又聽了會兒。沒有動靜,只是雨聲和風聲。他添了點兒酒,正要舉杯,上頭又是微微「吧」的一聲。他聽清楚了,有人。

他起身進了睡房,沒開燈,摸黑找出那頂帽子,套上皮夾克,輕輕打開了後窗。外邊後花園一片漆黑,只聽得見滴滴地雨落枝葉之聲,他扶著窗沿,屏著氣,等了一兩秒鐘,翻身進了花園。

他沿著他家後牆摸到了圍牆,矮身一躍,上去了,再從牆頭上了他北房屋頂。牆角那棵棗樹雖然葉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樹枝還是遮住了房頂一角。他一動不動,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細細張望。只有雨水滴答,北風陣陣。他彎著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繞了一圈。沒人。他下了房,進了東邊的扁擔衚衕。路口上的街燈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一聲微弱凄涼的「夜壺——」,不知道從哪兒飄了過來。

他上了王駙馬衚衕,還是沒人。回到了大門口,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彈了出去,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前院。

正屋的燈還亮著,一切靜靜的。他上了台階,一推北屋的門,手一停。

師叔正在沙發上脫他布鞋,抬頭微微一笑,「不錯,師父沒白教你。」

李天然進了屋,深深舒了一口氣,過去一口乾掉他那小半杯威士忌,摘了帽子坐下,「您在試我?」

「倒也不是……沒你鑰匙,又這麼晚了……」德玖光著腳站了起來,「我去換身衣服。」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布鞋和沙發背上搭著的棉襖。

天然也進他房擦了把臉,換了身衣服,完後帶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回到客廳。師叔還沒出來,他又取了個酒杯擺在矮桌上,點了支煙。

「你這兒可真講究,還有暖氣……」德玖換了身灰白褲褂過來,「可得燒不少煤吧?」

「都是房東家裡大鍋爐燒的,有暖氣管通過來,算在房租裡頭……」他給師叔倒了點兒酒,「您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麼?」

德玖一仰頭幹了,「沒幹好事,成天抽大煙。」

李天然沒言語,替二人添了酒。

「通州可真完了……有個殷汝耕成天在那兒為非作歹不說,街上到處都是大煙館兒,白面兒房子……泡了這麼些天,沒聽到什麼要緊的……那個日本小子,連個名兒也沒有……也沒聽人提朱潛龍……可是我也沒問……」

李天然還是沒說話,再等等。

「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個廟安身,他們一聽我是五台山來的,巴結我還來不及……」德玖取出了幾片煙葉,「關東葉子,通州買的……」搓搓揉揉,塞進了煙袋鍋兒,用洋火點上,連噴了好幾口,「可是……」又噴了幾口,「可是,在煙館兒裡頭泡,也聽了些話……」

李天然有點等不及了,冒了一句,「跟咱們的事兒有關係沒有?」

德玖一下子沉了臉,「這是掌門人在問話?」

李天然嚇壞了,趕緊起身,正要下跪,就給師叔伸手攔住,「坐……」

「我聽來的事兒,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反正通州的煙館兒,還有這兒天橋一帶,聽說連西郊,從海淀到南口……大部分的煙土買賣全在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手裡……這些不聽也知道,可是又聽說裡邊兒還有伙中國人,地盤兒就在北平……」

「哦……」

「帶頭兒老大還是個警察。」

「哦?」

「一點兒不錯,我也覺得奇怪……聽他們說,這幫子人湊在一塊兒沒幾年,成氣候也沒幾年,可是圈子裡頭像是有了點兒名,叫什麼『黑龍門』……好像也沒幾個人……有人說有八個,又有人說還沒六個……」

「『黑龍門』?」李天然念了一遍,搖了搖頭。他回北平這兩個月來,還沒聽誰提過這個名字……當然,馬大夫,藍青峰他們不在圈子裡,不會知道,也沾不上邊兒,可是連老北京金士貽也沒聽他提起來過。

「記得上回跟你說的,這幾年西城有了個什麼幫,不像是群流氓混混兒,說是把天橋四霸都給收拾了?……別就是同一夥兒人吧?」

天然「哼」了一聲,「也許就是……」他皺著眉頭,「可是跟日本人一塊兒搞?」

「那你再聽,下午在通州,正打算回北平,有部卡車在我待的那個煙館兒下貨。我溜了上去,天黑進的朝陽門,我沒敢躲在後頭,一上大街就下了車……好,那輛卡車一左拐,進了條小衚衕,沒走多遠就——」

「就進了城牆根上一座倉庫?」李天然一愣。

「呦?」德玖驚訝地一揚眉毛。

「『一宇倉庫』?」

「呦?!」

李天然把牛皮紙信封遞給了師叔。他真是服了,又有點兒慚愧。老人家可是憑自個兒的闖勁兒得來的消息。自己呢?到目前為止,一半是靠機運,一半靠藍青峰。而且因此還欠了人家一筆人情債。

「原來是這個德性。」德玖沒抬頭,就著燈細看畫報上那張照片,「大寒,咱們爺兒倆這幾天可都沒白跑……這羽田次郎,這金……金旭東,有了這個主兒,我看潛龍也躲不到哪兒去……」他又查了下那張信紙,「你瞧,這個浪人羽田是『黑龍會』的,北平這兒又冒出來一個『黑龍門』……這有點兒巧吧?」

天然也在這麼想……其實,他遠在孤兒院里養傷的時候就曾想到些事。這幾年在美國,夜深人靜,也一再想,大師兄是那種絕不向誰低頭的人。身為大弟子而未能掌門,已經是奇恥。多年相處而得不到師妹的身心,更是大辱。師父全家滅門慘死,正是他咽不下這兩口氣。再以朱潛龍的為人個性,和他那一身本領,更是絕對不會安分守己,肯定要去闖出點兒什麼。好,現在「太行派」是沒他份兒了,還是他的死對頭,那這種想做老大的,只能自立門戶……至於「黑龍會」和「黑龍門」是不是巧合,那難是難說,可是,考慮到浪人羽田是「黑龍會」出身,朱潛龍的「潛」字,又含有點秘密的味道,「潛龍」像是一條人不知,鬼不覺的「黑龍」,那就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了……

「太巧了……只是您說老大是個警察,那我可無法想像,朱潛龍肯去干這麼個差事兒。」

德玖悶聲不響,靠在那兒抽他的旱煙。

「師叔,您給打個主意。」

「遠點兒來看……」德玖噴了幾口煙,「咱們爺兒倆還都站在暗處……那個日本浪人,對他來說很不巧,對你來說很走運,一回北平就叫你給碰上了……他算是站在明處……那潛龍,不管他人還在不在北平,也不管他是不是還跟羽田一夥兒,他人都在暗處……」他喝了口酒,「好,再回頭看咱們倆。你倒是有個好掩護,你也不叫大寒了,你出國多年才回來,你的模樣兒都變了,變得連我一眼都沒認出來,那你算是身在暗處……那我?只有潛龍認得出來,碰見了我,也知道他日子到了,要不然,我也身在暗處……你搞清楚了沒?」

李天然點點頭,抿了口酒,示意師叔接著說。

「火……既可燒毀萬物,亦可照明。」

李天然兩眼注視著手中的酒,臉上漸漸浮起淺淺一絲微笑,輕輕點頭,「先挑了他們這個窩……很好,再等著瞧,暗處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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