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一宇洋行

這幾天報上全是日本進兵綏遠和全國聲援傅作義抗戰的新聞。

李天然心中煩悶得不得了。藍青峰那邊沒有任何下文。師叔去通州快一個禮拜了,也沒消息。前天晚上去找馬大夫吃飯,也沒聊出什麼結果。馬大夫倒是提起,要是再一年兩年也沒苗頭,他又怎麼辦?就這麼無頭無緒地乾等?還是無頭無緒地亂找?李天然也答不上來。

倒是一個多月下來,他和藍家上下的人都搞得挺熟。藍田住校很少回家,可是藍蘭家裡住也很少準時回家。高中只剩下半年了,老爹已經託人在美國申請大學,所以她每天下午三點放學也不回來,不是去看電影,就是去同學家聽唱片,經常晚飯也不回家吃。他們也就不常碰頭,可是碰上了,總是一塊吃吃喝喝聊聊。李天然覺得家裡沒個大人,小孩兒就會這樣兒,沒什麼顧忌。

星期四早上,他照常去上班,沒什麼事也得去坐坐。今天相當冷,他進了西廂房,瞧見小蘇披了件棉袍在看報,儘管屋裡頭有暖氣。金主編正在說電話。他掛起了風衣,給自個兒倒了杯茶。

桌上有個牛皮紙信封:「李天然親啟」。

他心猛跳了兩下。

剛拿起來,那邊兒小蘇就說,「蕭秘書一早兒送過來的。」李天然點點頭,撕了開來。心還在跳。

先是一張便條:「照片乃冀察政務委員會提供。隨附資料,僅供吾弟參閱。朱某情況待查。」

李天然面色沒有變化,至少他覺得金主編和小蘇都沒在注意他,可是他的心快跳到喉嚨上了。

他翻到下頁,一張白信紙,鋼筆正楷:

羽田次郎,漢名金旭東。明治三十三年(光緒二十六年)生於廣島。幼年生活不詳。大正五年(民國五年),隻身抵達東北,經頭山滿介紹入黑龍會。曾任馬賊白鬍子軍事顧問,亦曾負責南滿鐵路警衛。傳聞參與皇姑屯事件。後轉移陣地到華北。民國十九年(一九三零年)在天津日租界成立「一宇公司」,由關東軍包庇進行特殊私運貿易。同年,在北平西單西二條衚衕口開設「一宇洋行」,並在朝陽門內竹竿巷東口城牆根設有貨倉,營業以日本雜貨為名,煙土交易為實。羽田現以日本僑商身份對外。目前暫代平津日本商會秘書。住址不詳,但「大陸飯店」有其長期包房。

他又重複看了一遍,盡量剋制自己,可是雙手仍在微微顫抖。他喝了兩口茶來平靜自己。

他點了支煙,起來走到金士貽桌前,「沒什麼事兒的話,我想早點兒走。」

金主編點點頭,順手將煙灰碟往前推了推,靠回椅背,「密斯脫李,去過堂會嗎?」

李天然搖頭,彈了下煙灰。

「十月初七是卓家老太太七十九大壽……」他翻著桌上的日曆,「初七,初七……這月二十號。下禮拜五。我們收到兩份帖子,一份給董事長,一份給咱們畫報……呃……」他頓了頓,「我和卓家有點兒關係,我一定去,也代表畫報……可是董事長說他無法抽身,請你代勞……」

李天然聽他以董事長的名義提出,就點頭說好。

「密斯脫李,這個機會難得……如今,就算在北平,也沒幾個人家有這個譜兒了……」

李天然心裡很急,把煙捲兒在煙灰碟里弄熄了。

「你有事兒先走,堂會那天咱們一塊兒去。禮不用愁,公司和畫報會去料理。」

李天然點點頭表示聽到,也表示告辭。他回桌取了牛皮紙信封,拿了風衣。向房門走。金主編朝他背影說,「有好戲。梅老闆兒去了上海,可是有張君秋,馬連良,李多奎兒,金少山……」

他在九條西口叫了部車去西單。天陰得很厲害,風也刮起來了,有點兒要下雨的樣子。他心還在猛跳。這麼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了點兒具體的消息。他也不知道去那兒幹什麼,只是知道非得先去看看不可。

李天然在西單北大街「哈爾飛戲院」門前下的車,也沒問就順手給了拉車的一元鈔票。那小子直在那兒謝。

他拉起了大衣領子,慢慢朝北走。路上車子很擠很吵,人也都在趕。有些鋪子在上窗,地攤兒也在收。空中飛著幾滴雨絲兒。

他一過了白廟衚衕就瞧見斜對街的西二條,左右掃了一眼。「一宇洋行」就在衚衕口南邊兒。

很窄小的店面。窗板已經給上上了,只留著一扇緊閉的店門。門框上頭是黑底白字的「一宇洋行」橫匾,左右各懸著兩條木牌,也是黑底白字,一邊是「日用雜貨」,一邊是「價廉物美」。在對街看,幾個字像是給塗改過。等他過了北大街才看清楚。「日用雜貨」的「用」字,叫人用紅漆在上頭寫了個「本」字,變成了「日本雜貨」。另一個木牌也給人添了兩個「不」字,變成了「價不廉物不美」。天然心想,多半是最近那些宣傳抵制日貨的學生乾的。

他沒進去,繼續朝北走。這西單北大街他回來後至少走過三次,可是就是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家日本洋行。他在一家鞋店門口停住,避著風點了支煙,偏頭望著那扇門。沒人出入。

對上了面就對上了面。認出來就認出來。他轉身往回走,在洋行門口丟掉煙捲兒,推門進去。

裡邊光線不很亮,只有屋頂上掛下來三盞燈。店房窄窄長長的,像是一般鋪子的一半。門裡邊一個小夥計見他一進門就趕緊上來要接大衣,給他伸手止住。櫃檯後頭站著一個中年店員,灰棉袍,胳膊肘兒架在玻璃檯面上,見有人進店,直起了身子,滿臉笑容地招呼,「喜歡什麼……言語一聲兒……」李天然沒有回答,略略點頭,邊走邊看。

中間玻璃櫃檯下邊,兩邊牆上一層層架子上,什麼都有,還真不少。牙膏,牙粉,牙刷,香皂,毛巾,剃刀,香水,花露水,毛線,布料,針口……全都是東洋雜貨。

繞了兩圈,就店房盡頭有道緊關著的木頭門。李天然買了一小盒仁丹。

羽田已經是可以上報的富商,怎麼會在這兒看店?反正知道他這兒有這麼個窩就是了。他在店門口攔了部車,隨手把那盒仁丹丟進了陰溝,跟拉車的說去朝陽門。

剛過了「北京飯店」,風中雨點兒大了些。沿街好些鋪戶在趕著收幌子,路邊兒行人的腳步更快了。東長安街柏油馬路一片濕濕亮亮的。拉車的慢跑著,偏頭問說要不要下雨布大簾兒。李天然伸頭看了看天。南邊烏雲很黑很厚,北邊天還有點亮。再看沒多遠了,雨布又臟又黏,就說不用了,快點兒拉就成。拉車的說下雨地滑,快點兒拉要加錢。李天然在城門口下的車。要三毛,給了五毛。

他翻起了大衣領子,沿著城牆根一條沒名字的土道往南走。細雨還在飄,還沒走到竹竿巷,頭髮見濕,滿腳是泥。

可是他看見了那幢洋鐵皮頂的倉庫。

還算新。灰磚牆,灰色洋鐵皮庫頂,總有十來個房間那麼長,四五間寬,兩個多人高。它沒依著城牆建造,完全獨立。四周留著一條窄走道。再外頭就是一溜鐵杆子圍牆和一個鐵大門。只有進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盡頭是庫房大門,緊關著,上面釘著一塊牌子:「一宇倉庫」。李天然腳沒停,過了竹竿巷,又折回來。走了沒三步,突然看見倉庫大門開了。

出來的是一個披著棉大衣的漢子,手中提著一個空的紅花大臉盆兒。那小子三步兩步跑過土道,進了竹竿巷。李天然止步,找了個屋檐,像是在躲雨,一面掏出了根煙點上。

沒一會兒,那小子又捧著裝滿了什麼玩意兒的大臉盆兒奔了回去,關鐵門之前,掃了天然一眼,再轉身進了倉庫,上了庫門。

李天然慢慢也走進了竹桿巷,注意到衚衕口裡第一個門口上蹲著一個小老頭兒,在爐子上烤白薯。他走了過去,「勞您駕,給個帶點兒焦的。」

「成……就好。」

老頭兒總有六十了。光著頭,可是一臉幾天沒剃的鬍子。一身破棉襖棉褲。一隻手揣在懷裡,另一隻手用把鐵叉子撥弄著爐筒子里鐵絲架子上一個個白薯,「這兩個就好,一大堆兒烤熟了的,剛叫對過兒全給買了……」

一大臉盆兒的烤白薯,那裡頭至少也該有三五個人……「您每天這兒擺?」

「不介,下雨天兒才蹲這兒。」

李天然等的時候,抽著煙,瞄著對街,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北邊屋檐下頭透氣眼裡伸出來幾條電線,一直接到土道路邊那根電線杆上。庫房東邊上頭立著一個煙筒,可是沒在冒煙。

他丟了煙蒂,伸手接過來用小半張舊報紙襯著的烤白薯。帶焦,帶蜜汁兒。他咬了一口,很燙,可是烤得夠透夠甜夠松,「不賴,栗子味兒!」

「可不是嘛。」老頭兒笑了。

「有對面兒這麼個好主顧,一買一臉盆兒,還串什麼衚衕兒?」

「人家不常來……幾天見不著人。」

李天然幾口就吃完了,給了一毛錢。老頭兒直謝,說用不了。李天然又掏出那包煙,遞給老頭兒。

「呦嗬!洋煙!抽不慣。」

「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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