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無覓處

還不到八點,李天然給院子里說話聲吵醒了。洗完弄完,他披了件睡袍,點了支煙,出了正屋。

院里沒人。他進了西屋。師叔在那兒喝茶看報。

「這麼大早兒?」

「這還早?」

「徐太太來了?」

「來了,還買了燒餅果子,小焦油炸鬼,熬上了粥。」

李天然坐下來倒了杯茶。徐太太進屋問,「煎個蛋?」他看了看師叔,說好。再等她出去了才問,「有什麼消息?」

德玖放下了報,摘了老花鏡,「小日本兒又在演習……」

「我是說這兩天您在外邊兒聽見什麼。」

德玖半天沒言語,悶聲喝茶,「這事急不得。」

李天然知道師叔跟他一樣急,只是不露而已。他也知道,雖然小時候跟著師父在外頭跑過幾趟,而且現在又是他在掌太行派之門,可是還是算是初入江湖,還有點兒嫩不說,北平他也不熟。爺兒倆不用說也都知道,這師門血債不光是掌門人的事,可是天然也明白師叔這句「這事急不得,急也沒用」又是實話,又是門中長輩對年輕掌門的規勸。

他們初一在廢墟碰了頭,又在夜店深談之後第三天,德玖住進了小跨院。

這麼安靜整齊的宅院,每天有人來伺候,德玖就說,「我這輩子也沒享過這種福。」可是說是這麼說,該辦的事還是得辦。德玖每隔一陣,就向掌門交代他幹了些什麼。

他搬進來第二天就一連好幾天,每天一大早就去外面泡茶館,有時候還先泡個澡堂子。德玖笑著說,「可真是里外一塊兒涮。」

幾天下來,不論上帶樓帶院的大茶館,還是只有幾把破椅子板凳的小茶館,不論是一壺茶一袋煙獨佔一個雅座,還是跟幾個人合用一個散座,他可見了不少人。李天然聽了,更覺得自己沒什麼閱歷。

有剛趕完早市的,有寫字算命的,有提籠掛鳥兒的,買房賣地的,有車行里的,櫃檯上的,一大堆成天沒事兒乾的,一個比一個能說能聊,一個賽一個的嘴皮子。德玖說他連口都不必開,就聽了亂七八糟一大堆瑣事。誰做買賣賠了本兒啦,誰要租個四合房啦,誰又打了誰啦,誰要分家啦,誰家小子要娶誰家丫頭啦,誰賣了鐲子買煙土啦,誰要辦個紅白喜事兒啦,誰家夜裡給人偷啦……

這樣在東城西城跑了十幾天也沒聽見什麼要緊的。這還不算,德玖說他走了幾趟天橋,還把他走得心情萬分沉重。

德玖回憶他上回來的時候,奉軍才入關,北京還叫北京,用的還是銀元。可是就連那回,天橋幾家他有過來往的鏢局子都已經關門了。連有了三百多年歷史的「會友鏢局」都在民國十年關了張。幾位有點交情的鏢師鏢頭,也早就沒鏢可走了。不是給大戶人家護院,就是給大商號看門。有的在天橋、隆福寺、白塔寺、護國寺的廟會下場子賣藝,有的棄武經商,開了茶館飯莊,有的去跑單幫,闖關東,有的甚至於淪落到給巡警跑腿。

可是他說這回去天橋,可把他嚇了一跳,剛在正陽門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電車,就讓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給吞了進去。

一鼻子臭味兒不說,沿街到處都是地攤兒,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鋸碗兒的,剃頭刮臉的,磨剪子磨刀的,賣估衣的,打竹帘子的,捏泥人兒的,吹糖人兒的,編柳條筐的,焊洋鐵壺的……「也沒人管,愛擺哪兒就擺哪兒!」

德玖感嘆萬分,什麼「新世界」,「城南遊藝園」,「水心亭」,這些他從前逛過的場所全不見了。戲園子,說書館,落子館倒是跟從前差不多,只是一個個都更顯得破破舊舊,「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裡頭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爛爛,紮根兒綢帶子就上台……說是穿破不穿錯……可也太寒磣了……」

「我倒是挑著看了幾場耍把式的,有個崩鐵鏈的氣功不賴,還有個『彈弓張』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說不練,全在那兒賣什麼『大力丸』……場子上倒是掛著『以武會友』的布旗,也只是個招牌……沒人上去比劃。」

逛天橋的人也變了,可是他也說不上來這種變是好是壞。有西裝革履的少爺,有奶媽跟著的小姐,有穿著校服的學生,還看見兩個童子軍……

「全變了……連票號銀號都在賣什麼『航空獎券』。能叫我想起從前那會兒天橋的,是在地攤兒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條龍』吃的那籠豬肉白菜餡兒包子。」

十幾天下來,德玖說他一個熟人也沒見著。跟幾個練武的打聽沒幾年前還有點名氣的一位鏢師,也都只回說,好像有這麼個人。哪兒去了?不知道。

「這事急不得……」過了會兒,德玖又補了一句,「急也沒用。」

「我明白。」李天然輕輕嘆了口氣。

自從他這次剛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樓那兒瞄到那張日本圓臉之後,他和馬大夫談過幾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們也只能推測,這個圓臉多半是個日本浪人。只有這種人才會跟一個武林敗類混在一塊兒。而且只有朱潛龍這種為非作歹,給趕出師門的武林敗類,嫉和妒燃燒成恨,又自知無法憑真功夫來發泄,才會勾結一個異族敗類,以洋槍子彈來暗殺自己師父一家。

那張日本圓臉,那張六年前近死之剎那最後瞄見的日本圓臉,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樓一閃而過之後,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經過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會進去繞繞,探兩眼。可是,一個多月下來,那張日本圓臉,就像天上一團雲朵一樣,早就不知道給風吹到哪兒去了。

李天然在師叔一搬進來就約了馬大夫過來吃飯,讓他們兩個見面。那天晚上,三個人喝著白干兒,各抽各的煙,聊到半夜。德玖有點激動,正式感謝馬大夫拯救了他們太行派第三代掌門……

「還有什麼?」李天然添了些茶。

「沒什麼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聽說西城那邊兒這幾年不很安靜……有批人,不像是什麼地痞流氓,是玩兒大的,搞煙土走私……天橋那邊兒的白面兒房子,全靠他們。」

「哦?」

「咳……要不是咱們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會會這批小子。」

李天然心裡無限感觸,這麼大年紀了,聽到有人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俠仗義的作風就自然地流露出來。

門口一聲咳嗽,徐太太探了半個身子問晚上想吃什麼。李天然看看師叔。德玖笑了,「剛喝過粥,吃了燒餅果子,兩個雞子兒……我說就吃麵條兒吧。」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這個日子可太好過了,菜有人買,飯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掃……」

「您饒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總得過……我該去上班兒了,」說著站了起來,「哦,先跟我去個地方。」

德玖等天然換了身衣服,一塊兒出的門。

還不到十點,天很好,路上挺熱鬧。他們溜達著朝南走。剛過了內務部街,德玖仰頭看了看一道牆後頭幾棵大樹,「天可真涼了,棗樹葉子全都沒了,那邊兒那棵核桃樹的葉子,也快落乾淨了……」

「是啊,咱們這就是去給您做件絲綿袍兒。」

二人一前一後拐進了窄窄的煙袋衚衕,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著的木頭門。

「關大娘!」

「李先生?」關大娘的聲音從院里過來,「自個兒進來吧!」

李天然推開了門。德玖後頭跟著邁了進去。

「先請屋裡坐,我這就好……」關巧紅正蹲在她西屋門口檐下,就著一個大臉盆洗頭。老奶奶在旁邊提了把水壺給她沖。她一偏頭,看見了德玖,「呦,還有客人!」就急忙擰乾了長長烏黑的頭髮,用條毛巾給包住,站了起來。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兒。雙手按著頭,露著兩條白白的膀子,和夾肢窩下那撮烏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濕的坎肩兒貼著肉,「真對不住,太不像樣兒了……」說著就跑進了屋。

李天然他們等到裡頭說了聲「請進來吧」才進去。屋裡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關巧紅已經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給介紹說是他「九叔」,麻煩她也給做件絲綿袍兒。

「我看今天有好太陽,又沒風,才洗頭,就叫您給碰上了……」關巧紅越說越不好意思,說得李天然也有點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個岔,「小心著涼。」

德玖打過招呼之後就沒再言語。

「全好了,本來還說請徐太太給您捎去,」她的聲音平靜了點兒,「過來試試……」

李天然脫了皮夾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來,也就沒再脫。等關大娘給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個包袱皮兒,把另一件棉袍和絲綿袍兒和穿來的夾克給包上,再又塞給她二十塊錢,就和師叔離開了。

「她的活兒不錯。」

「人也不錯。」

天然沒接下去。

可是德玖又說了,「人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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