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八月節

他第二天還是差不多十點到的報社。只有蘇小姐在。還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綠色坎肩兒,她點頭招呼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坐在那兒喝茶看報。

李天然獃獃地坐在他的辦事桌後面,看著上頭的筆紙硯台墨水瓶,幾疊稿紙,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他去屏風後頭倒茶,「有什麼消息?」

「符保盧回國了。」

「誰?」

「撐竿國手,剛從柏林回來。」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剛開過奧林匹克。在船上就聽說了,不過都是關於美國黑人選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國也參加了,「還有什麼?」

「你先聽聽這段兒世運新聞……《北平晨報》,是咱們代表團副領隊下船的時候跟記者講的話……」她清了清嗓子,「我國籃球代表隊,當與日本比賽時,因精神過度興奮,致上場時之緊張,幾如犯人之赴法場。失敗後精神之頹唐無以復加,見人俯首無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帶隊之職員雖均極力勸慰,有擬請其看電影者,亦均堅謝不往。故至第二周與德國比賽,亦遭失敗,蓋精神刺激過深,迄未恢複也……」,她合上了報,看著李天然,語調有點憤恨,「怪不得人家說咱們是東亞病夫!丟臉死了!」

電話響了,蘇小姐拿起來就沖了一句,「燕京畫報!」然後臉色聲音都恢複了,「哦……一大早兒就取走了……來了……好……那後天見。」一掛電話,就起來背上個小書包,轉頭高興地笑,「金主編說,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學那樣興奮,說明兒中秋也不用來,星期四才上班,又說去找朋友去趕「真光」中午那場電影兒,又急得關照「房門給帶上……」,跑得之快,話音未落,人就不見了。

李天然給自己添了茶,從小蘇桌上拿起了那份報,回到他桌上,翹起了腳,點了支煙,無聊地翻著……「英大使許格森抵平訪問」……「諾那呼圖克圖法師骨灰由川運抵漢口」……「西班牙內戰,名詩人劇作家洛爾卡遭捕槍決」……他翻了頁……「社會局訓令各劇團禁演《風波亭》與《走麥城》,謂該兩劇表現忠臣末路,英雄氣短……」再翻到影劇版,發現「真光」正在上演《劫後英雄》,宣傳廣告說它是「新羅賓漢,米高梅蓋世珍品,舉世稱讚鐵血英雄。華納伯士達,繼《絕島冤痕》更驚人傑作……」李天然也不知道這是哪一部電影,可是「華納伯士達」,他又念了一遍,應該是Warner Baxter。廣告還說此片「異族壓迫污辱冤痕。誓為民族粉身碎骨!雖死猶榮。鐵騎狼煙白骨撐天。為祖國流一腔熱血!鞠躬盡瘁。」……原來蘇小姐去看這部電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煙,把報紙放回蘇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風後頭,出了房間,輕輕帶上。剛進前院,碰見那個聽差領著一個送冰的去廚房。他問了下聽差的名字,說是叫長貴。

他出了大門,記得隆福寺就在東四大街迤西。不錯,就在頭條對面看見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點兒迫不及待的感覺。這是他小時候跟師母師妹來過不少次的地方。買點兒這個,吃點兒那個。可是就是不記得廟是什麼樣兒。這次才發現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沒人在乎。來逛的人,除了幾個小子在叫在跑之外,個個都那麼慢騰騰地瞧瞧這兒,看看那兒。李天然覺得他已經沒這個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過日子,才會有這份閑情,才這麼優哉,才這麼清平世界。

他穿過了賣鴿子賣鳥兒的攤兒,穿過了賣什麼長袍馬褂、遜清頂翎的攤兒,又穿過了賣菊花賣哈巴狗波斯貓的攤兒,進了廟門。

李天然沒興趣去逛,也沒什麼東西要買。他一邊隨便低頭看著地上擺的簸箕、雞毛撣子,一邊不時抬頭四處張望。沿著殿階排著好幾個賣藝場子。他站在那等了會兒,半天也沒人下去露兩手。倒是拐角有人在為幾個摔跤的喊好。他擠了過去,摔完了。出來,聽見前頭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個攤兒,吃了盤灌腸,又換了個攤兒,喝了碗油茶。他接著走,經過了一排排賣古董的,賣舊書的,賣毽子的,賣泥人兒的,一直走過了看相算卦、賣洋煙畫,一直走到了後門,到了錢糧衚衕,也沒看見關巧紅。

他進了衚衕,朝東口過去,後頭跟了幾個要飯的。他給了幾角錢,還有好幾個小子在叫爺爺地跟,一直跟到東四大街才不跟了。

李天然覺得自己真有點兒胡鬧,也沒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來,更別說什麼時候來,就跑這兒來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樓附近一家南紙店看見門口擺著一堆堆兔兒爺,進去選了一個一尺來高的薛平貴,跟一個挎籃兒買菜的兔兒奶奶。又在接壁糕餅鋪子買了兩盒月餅,一盒自來紅,一盒自來白。

進了家門,老劉上來把東西接了過去,「您真有興緻。」李天然也笑了,說月餅大伙兒吃,兔兒爺兔兒奶奶給找個地兒擺起來,又叫他待會兒進屋裡來。

李天然問老劉哪兒有租自行車的。他說燈市口。又問家裡有隨身帶的水壺沒有。有,馬大夫有個外國大兵用的水壺。李天然叫他給找出來,告訴他明天要出門,後天才回來。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個小包和水壺,就去租車。

天氣很好,大太陽,不冷不熱。他捲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騎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過來的風一樣輕鬆。

出西直門可費了點工夫。洋車、汽車、卡車、自行車,還有馬車、騾車、水車、排字車、大板車,正好又碰上門頭溝來的一隊駱駝進城,總有十好幾頭,雙峰之間背著一袋袋煤,直到最後那頭掛著叮叮噹噹駝鈴的,跪倒在馬路邊黃土地上,其他車子才流暢起來。李天然也沒下車,扶著電線杆子耐心地等。

一出城門,一過護城河,一過鐵道,就已經是鄉下了。

這條瀝青大路又平又直,兩邊還專為馬車貨車鋪了青石板,再過去是好幾丈高的蒼松垂楊。偶爾幾聲鳥叫,幾陣鴿笛,遙遠灰藍天邊飄著一兩隻風箏。太陽曬得黑焦油路面閃閃發亮。

可是秋高氣爽,身上沒見汗就到了海淀。

進了正街,李天然下車扶著走。路邊大荷塘那兒有幾個小子在玩兒。街上挺熱鬧。這麼多年沒來了,可是覺得海淀沒怎麼變,還就這麼一條大街。後邊那些衚衕也好像還是那麼幾條。他繞了繞。以前來的時候就已經沒落的那些大別墅大花園,現在從外邊看,還那麼蕭條。可是說沒怎麼變,又有點不認得了。正街上的店鋪一家接一家,賣什麼的都有,不少是新的,有的門口還停著大汽車。

他在正街上又來回走了一趟,經過一條小橫街,看見衚衕裡邊有個「平安客棧」紅漆招牌,就推著車過去。

這是一座住家改的兩進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來間客房。掌柜的帶他前後繞了下,大半空著。他最後租了內院一間西屋。說不上布置,倒還乾淨,兩面紙窗,一張掛著蚊帳的硬鋪,小方桌,兩把椅子,一台洗臉盆,兩盞油燈,一個銅痰盂。棉被枕頭還是付了錢才有個黑不溜秋的小夥計送過來的。問了問,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兒。

他換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壺,出了客棧,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軒」。

門面相當講究,院子也很寬敞。進進出出的客人,西裝洋衫大褂都有,看樣子不少都是燕京清華的學生。這麼年輕,有說有笑,無憂無愁,李天然真覺得自己過了好幾輩子。

他還記得師父師母來這兒點了些什麼。夥計帶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餅,過油肉,四兩蓮花白。

最後那張餅吃得有點撐,可是真過癮。

他離開了飯莊,在正街上遛了會兒,拐上了往北的那條公路。沒多會兒就看到燕京大學校園和那些宮殿式建築。他也沒停,繼續朝前走。沿路看見的,大部分是學生,也有些附近村裡的。又沒多會兒,遠遠的已經是清華校舍了。

前頭不遠是個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條。再走了一會,拐進了一條小土路,還是那個樣。

這一帶開始荒涼起來。路邊不遠,這一段,那一段,還埋著早已經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頭圍牆。李天然知道已經到了圓明園廢墟。

他總有四年多沒來了。反正他沒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廢墟了。沒給槍炮打垮的,沒給大火燒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給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誰也搬不動,也沒人要搬的,都還在那兒。他不時止步觀望。有些當年的湖沼已經變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過去,一片空地,沒什麼大樹,全是一堆堆,一叢叢蘆葦,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還積著水,偶爾還得跨過半埋在地里的花崗石,跟他上回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一樣荒廢。

他看了看太陽,盤算了下位置,朝著荒園北邊偏東的方向走過去。

他老遠就瞧見了。

一座兩座漢白玉破石門,一根半根石柱。

這就是了。斜陽之下,陣陣秋風,幾聲雀叫,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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