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閣案 第十一章 理

太祖皇帝常問趙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間,再問如前,普對曰:「道理最大。」

——《夢溪筆談》

張用租了兩頭驢子,帶著犄角兒,來到南城外蔡河灣。

胡小喜說宣主簿的屍首被丟在那個地洞中,他父親也承認了自己傳送那些數字,讓他做這事的人生了一對肥厚耳垂。張用聽了之後,整樁事件的脈絡頓時清楚分明了許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監造的那座飛走的樓,諸多頭緒恐怕都收束在那裡。

還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見院外圍了許多人,擠滿了河岸,都在朝里張望議論,連對岸都站了不少人。張用高聲叫著,擠出一條路,挨近了院門邊。院門關著,張用伸手用力拍門,門打開了一道縫,伸出個頭來探看,是個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寬又扁。他一見張用,忙將門拉開了半扇,咧嘴讚歎起來:「張作頭?程介史才打發了一個小廝去請您,您這麼快就到了?金牌急腳遞都沒這麼神速,我有個表弟就是遞夫,他娶的是廣備橋蚊煙張家的女兒,我這弟媳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張用見這衙吏扁嘴一開,竟如河潰,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和犄角兒驅驢走了進去。那個扁嘴忙關起了門,隔著門大聲給外頭圍擁的人講他嬸娘的鞋子如何掉進隔壁家的鍋里。張用無比好奇,正要回頭去聽,卻見阿念快步奔了過來。

「張姑爺,今天早上劉嫂跑到我家,說有個人去報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灣見到小娘子進了韓車子家的院子。娘趕忙叫劉嫂去喚我,讓我趕忙去尋你,一起趕忙去尋小娘子!我趕忙去了你那裡,你卻不在。我只得一個人趕忙來了這裡。可是這裡原有座樓,他們都說小娘子進了那樓,那樓又飛走了。張姑爺,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豈不更好?」

「那有啥好?小娘子早就說過,凄涼莫過織女,寂寞唯有嫦娥。神仙不吃不喝,不走不動,整日坐在那裡,石頭枯木一般,有什麼好?小娘子才不願過那等日子。她還說過,假僧藏山中,真佛走紅塵。既然同是夢,何必擇涼溫?」

「哦?這麼說來,我們還是把她從天上喚回來。」

「那些人是『天工十六巧』的家人,他們也都接了信,說十六巧那晚全都進了那座樓,一起飛走了。」

「哦?這樣最好,一齊說完,省得跑腿。」張用剛才一進院門就已瞧見,院中間一大片水池,池子北邊水上搭了個大木台,檯子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圍在一起爭嚷。他笑著驅驢來到池邊,那些人有一大半他都認得,果然是十六巧的家人,全都面色憂急,圍擠在一起,爭著向中間一個人問話。那人身材高挺,是程門板,他被眾人問得有些發昏,不過,竟然沒有惱,臉上反倒儘力帶著些僵笑。

「張相公?」人群里一個人忽然瞧見張用,忙走過來,是李度的家僕,「張相公,他們說我家小相公飛走了,你知不知道這事?」

「我也才聽說。我這就去瞧瞧。」張用跳下驢子,笑著走到木台上。

那些人也大半認得他,轉而向他圍過來,紛紛爭問:張作頭,你沒進那樓?你為何沒飛走?這是不是真的?丟在檯子上的這件綠錦褙子是我父親的!這本《瓷器譜》是我哥哥的,上頭有他寫的批註!這隻黑絲鞋是我弟弟的!這張帕子是我丈夫的……張用被吵得頭皮直跳,他將拇指食指撮個圈,含在嘴裡,用力吹了一聲尖銳響哨,那些人才一起住了嘴,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張用笑著高聲說:「大家莫慌莫吵,一人叫,驚飛鳥;兩人吵,嚇跑貓;三人以上,鬼神遁逃。不管這樓是鬼搬走,還是神召去,你們這般吵鬧,哪裡還尋得見?程介史,請你說一說這樓的原委。」

程門板眼露感激,清了清嗓,才沉聲開口:「這院子的主人是車巧韓車子,他請了樓巧李度,在這平台上蓋起一座高樓,名叫百藝樓。這樓打算用來收藏百工技藝和精奇器具,原定是四月魯班祭日開樓。樓才修好,彩畫都未及繪,清明那晚便凌空飛走,周圍許多人都親眼目睹,樓飛上半空時,還能瞧見樓里有人影飛舞。此兩人是修造這樓的工匠團頭,這樓一共招了五個團頭,兩個鑿鋸木構件,三個造樓。」程門板指了指身邊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子。

張用問那兩人:「你們真的在這木台上蓋起了一座樓?」

「嗯。我們兩個匠團輪班修造的。那房主原本是要在北岸這裡起一座樓,南岸那邊造幾間房舍。到二月底時,樓還沒造完,根本沒有餘力修南邊的房舍。房主便另尋了一個匠團,去修對岸那幾間屋舍。」

「你們各自輪到最後一班時,那樓修造到哪一步了?」

「我最後那回出工是檐頂,那檐頂是歇山式,正脊和垂脊已經造好,我們那天將戧脊、出檐、套獸做完了。」高個子說。

「我是鋪瓦,三月初九傍晚鋪完了最後一片瓦,整座樓便全部完工了。」

「好。」張用聽後,低下頭默想,見自己站在檯子正中間,兩隻腳剛好在中縫兩邊。他環視四周,又望了望水池和對岸那幾間臨水房舍,而後踩著那中線走到木台邊沿,見這木台周邊有兩級台階,中縫下面有兩根木樁並排支撐,並用一塊橫木釘住兩根木樁加固。橫木上拴著一隻小舟,他跳到舟中,見艙里擱著幾把錘斧鑿鋸和幾捆麻繩,船身邊斜靠著一隻長篙。他解開纜繩,抓住長篙,用力一撐,池水七八尺深,小船行起來極輕快,幾篙便到了池子中央。

他停住船,見水波倒映南邊那一帶房舍,景緻甚佳。他又回身望向那個大平台,檯子搭在池子正中間,寬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若是真有一座高樓,從此處望去,自然更是峻闊。

他想像那飛樓景象,在心中演練了幾十種方法,皆不可行。遠遠望見剛才那塊固定兩根木樁的橫木,心中一動,頓時解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這飛樓的法子一定是李度所設。

他忙又執篙,撐船回到大木台邊,那些人全都聚到檯子邊望著他。他大聲問那兩個工匠團頭:「這平台是你們搭造的?」

「不是。我們來時,這池子已經挖好,檯子也搭造好了。」

「原先有幾階?」

「原先是三階,樓便是建在第三階上。」

「好!」張用將船里的麻繩抱了兩捆,扔到木台上,「勞煩兩位老兄各拿一捆,到木台左右兩邊,把麻繩拴到最中間的木樁上,拴牢一些,而後牽著繩頭走到池子兩邊去。」

兩人都有些納悶,卻沒有多問,各自抱起一捆麻繩,分頭走到木台一側,趴下來,把麻繩一頭拴到下面的木樁上。張用見他們都拴好後,便從船里抓起一把鐵鎚,用力將那塊固定兩根木樁的橫木砸落,而後高聲喊道:「大家都離開木台,到岸上去。勞煩年輕力壯的各分幾個,到兩邊岸上,和兩個團頭一起用力拉拽麻繩!」

那些人盡都茫然驚愕,程門板忙在一旁高聲說:「請各位照張作頭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這才隨著他一起離開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壯男分了兩撥,走到兩頭池岸邊。

張用高喊了一聲:「拽!」兩撥人各自用力拽起來,木台竟從中間裂開,移向兩邊,岸上的人全都驚呼起來。那兩撥人越加用力,片時之間,兩半木台各自移到了兩岸。

張用將船撐到空出來的水面,笑道:「那樓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樓沉在這下面?」程門板和眾人忙向水裡望去。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張用扭頭向池東岸大聲問,「團頭,那樓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個高個團頭跳到木台上,湊近了張用。

程門板越發納悶:「你說下了水,卻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裡?」

「大家往池子南邊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飛走的樓!」

「啊?!」眾人一起驚望驚呼。

「一樓沉在水底,二樓則立在水面。」

「這?!」眾人驚惑之極。

張用見矮個團頭也湊近,便問:「你們初九最後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將樑柱運來,正在立柱子。」

「哈哈,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兩天便蓋好幾間房?」

「張作頭這麼一說,南岸那房舍,間架、檐頂的確和這邊二樓極像。我們兩個去瞧瞧。」兩個團頭分別回到岸邊,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門板問道:「張作頭是從哪裡看出破綻的?」

「哈哈,這世上哪裡有能飛的樓?這便是最大破綻。」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樓飛走了。」

「萬事萬物,外有跡,內有理,跡可騙人,理卻騙不得人。在此處,理便是世上無能飛之樓,只有能燒、能沉的樓。若是在水上,則還有能漂的樓,那座樓並沒有燒,也沒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與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順流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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