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二章 大匠

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

——蘇軾

陳寬也在尋賣葯的,他也準備殺一個人——他師傅黃岐。

師傅說丟了錢袋,他卻有些疑心,自己一路都跟在馬後,並沒見到掉落什麼。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他卻覺得伴師才真如伴虎。師傅說去尋錢袋,他只能去尋,從師二十多年來,事事都是如此。

他和那馬仆剛回到虹橋口,橋上河裡便亂了起來。循聲一瞧,河裡一隻客船煙霧蒸騰,撞向前頭一隻遊船,隨即消失不見,煙霧中竟飄出一個白衣神仙,身後還立著兩個仙童,飛撒紅花,順流而下。他還好,雖然驚詫,只是張大眼睛驚望,身邊那馬仆卻發出一串怪聲,見岸邊有人跪下,他也要奔過去下跪。陳寬忙一把拽住那馬仆,喝他趕緊尋錢袋。可這岸邊人眾紛雜,即便錢袋真的丟了,也早已沒處尋去。他念著心事,便吩咐那馬仆一路尋回郊外墓地,自己在這虹橋一帶尋。那馬仆一向怕他,又見那神仙已經漂往下游,忙答應了一聲,追著望東跑去。陳寬則走進溫家茶食店,在靠門邊的凳子上坐下來,眼瞅著外頭亂擠亂嚷,盤算自家心事。

陳寬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他是十三歲拜的師。那之前,他父母遭瘟疫雙雙病亡,他獨個兒流落到京城,跟著一班木匠四處尋活兒討食。他雖生得瘦小,手卻巧,那些木匠鋸好了斗拱,讓他鑿榫頭。這活計不需多少氣力,卻要精細。他照著圖樣,打好墨線,鋸、鑿、削、磨,無不嚴絲合縫,人都喚他「小榫頭」。那年太學重修辟雍明堂,由黃岐監造。那時黃岐雖還未掙到「黃富貴」的名頭,卻已是京中造樓名匠。這類活計遠輪不到陳寬,他卻早聞黃岐之名。聽說後,便借錢買了一壇上等羊羔酒,尋見應募了這工程的一位作頭,苦苦乞求,並拿出背去的鑿鋸木塊,當著那作頭的面,制了一個榫頭。那作頭看過他的活計後,總算答應了。

到了太學,黃岐將他們一干木匠召集到一處,一樣一樣吩咐差事。那時黃岐還不滿三十歲,身穿一領淡青綢衫,俊眼修眉,儀容清肅,站在一眾木匠當中,如同一竿翠竹立在亂草叢裡。陳寬瞧著那威嚴氣度,簡直如同見到廟裡的神君一般。

他領的差事仍是鑿制榫頭。他只跟著那些低等木匠修造民宅,樣樣都簡陋。及至見到黃岐分給他的圖樣,驚得合不住嘴。那圖上的榫頭,五穿六插、七拼八疊,哪裡是榫頭?竟像是七寶玲瓏的銅鎖玉雕。僅撐樑柱的斗拱名目,便聽都沒聽過:令栱、華栱、瓜子栱、慢栱、齊心枓、交互枓、散枓、平盤枓……好在他身邊是個老木匠,手藝慣熟。他便偷偷瞄著,依樣去做。兩三天下來,便發覺這些榫頭變化雖多,理卻仍是一個理。只需照準圖樣,把嚴尺寸方位,便不會差。於是他放手製作起來,手腳比那老木匠快,活計卻不比他差。半個月的工,他十天便已做好。

這榫頭原是由黃岐手底下一個作頭監工查驗,陳寬卻存了個心,單候著黃岐。瞄緊黃岐走過時,他壯著膽上前,請黃岐來驗看。黃岐聽他說已經完工,眼中先露出疑厭之色,盯了他片刻,才走了過去。瞧過第一根散枓的榫頭,不由得回頭望了陳寬一眼,接著湊近細看其他。一一驗過後,便沉聲詢問他的出身來歷。陳寬忙照實說了,跟著便撲通跪下,拼了膽問:「黃大作頭,求您收我為徒!只要您教我手藝,我情願一生一世服侍您!」

黃岐先一愣,繼而沉聲道:「我不需你服侍。我只問你,你為何學藝?」

他心裡想的自然是能吃口好飯,但知道絕不能這麼答,略一猶豫,才想到個妥當回答:「我想成個師傅一般的大匠。」

「你可吃得了苦?」

「便是苦斷了手、苦爛了腳、苦殘了心,我也不怕!」

「你若跟了我,先戒掉這滑嘴滑舌。」

「是!師傅!」他忙重重連叩了幾個頭。地上有些碎石,磕得額頭出血,他卻絲毫覺不到痛,反倒覺著唯有出些血,才表得忠心與大歡喜。

黃岐卻微皺了皺眉,轉身走了。他不敢出聲,望著師傅英挺背影,在原地連連跺腳歡跳。

那天傍晚,黃岐使了個僕人喚他去自己宅里。他喜得心頭髮顫,忙跟著去了。那是西郊一所新造的宅院,雖不多大,外頭瞧著只是尋常民居,走進院里,卻見房舍修造得異常精整,連一根根椽頭面都打磨得極平滑。

他小心走進堂屋,見黃岐端坐在中間一把黑漆交椅上,恍如神君呂洞賓一般。他忙要跪下磕頭,黃岐卻一擺手,隨即站起身,指向身後牆中間供桌上一個神龕,裡頭供著匠神魯班神像,左手執墨斗,右手握鑿鋸。

「你先來拜過祖師。我們這一門手藝由祖師所創,他乃萬世匠神。我只引你入門,得不得道,全在於你。你要發願立誓,就在祖師面前立。你可欺我、欺己、欺人,卻欺不得神靈。」

他聽了,心裡一凜,忙小心走過去,肅然跪下,連磕了三個頭。他四處流蕩慣了的,向來會看顏辨色、信口附會。這時卻說不出一個字,只在心裡默默禱告:「祖師爺保佑我,學到師傅的全套手藝,做一個師傅一般的大匠。」禱罷,覺到師傅在背後盯著自己,心裡升起畏意,又雙手合十默誓了一句,「只要師傅肯盡心教我,我陳寬這輩子一定忠心服侍師傅到死。」

「好了,起來吧。阿辰帶你去看宿處。」師傅語氣微有些和緩。

他忙爬起來跟著那僕人阿辰走到旁邊一間耳房,推門進去一看,屋子雖不寬闊,卻極清整。床鋪、桌椅、箱櫃全都新嶄嶄的。床上齊整疊放著一套衣褲鞋襪,也都是新絹縫製。阿辰讓他換上那套衣裳,隨後帶門出去了。

他站在那裡,頓時呆住。他只是個小木匠之子,自小眼裡所見,只有窮困。父母亡故後,更是嘗盡了諸般孤苦滋味,哪裡住過這麼整潔的房舍?他忙脫掉舊衣,換上那套新衣鞋,伸手摸一摸,新絹細柔綿軟,直舒服到心底。這新衣一上身,陡然覺著自己頓時脫胎換骨,只是手腳都有些發僵,連路都不太會走了。

他在屋裡來回擺弄慢踱了幾圈,才稍稍順當了一些。想著師傅,不敢耽擱,忙開門出去,回到前面堂屋。師傅站在門外,立在檐下,沉著臉望著他。他忽而覺得,像是見到父親一般,心裡暖涌,雙眼一熱,幾乎湧出淚來。師傅卻沉聲說:「你去鋸那塊木料,墨線我已畫好。」

院子角上擺著根做木工活兒的長寬凳,凳上放了一塊長木板、一把小鋸子。他不敢顧忌剛換的新衣,忙快步過去,放正那木板,將邊上打的墨線與凳沿擺齊,而後抬起右腳踩牢木板,握緊鋸子小心鋸起來。他鋸功一向不差,這時手雖有些發緊,卻也依然鋸得平直。鋸完後,他小心放好鋸子,回頭望向師傅。師傅臉色卻越發冷沉,一言不發,大步走了過來,他忙讓到一邊。師傅看了一眼鋸面,隨後將木板往凳子外面稍挪了兩分,抓起鋸子,抬腳踏穩,將鋸刃貼著那木板邊沿不到一厘處,沙沙沙鋸了起來。鋸聲輕穩,細浪淘沙一般,極有節律,十分悅耳。片時,師傅已經鋸下薄薄一片,隨後放下鋸子,沉聲說:「照我這樣,鋸出一片,再吃飯。牆邊那些木板都是給你備的。」說罷便轉身進屋去了。

他忙從地下拾起那木片,薄得只比粗紙略厚些。再看師傅鋸的那一面,更是驚呆。即便是積年好鋸匠,鋸出來的木面,總難免有些斜痕,他自己鋸的那一面便布滿鋸痕。師傅鋸的卻光光潔潔,刀削一般,看不到一條鋸痕。鋸穿那一瞬,鋸刃更是難免打斜。師傅尾縫卻結得異常平滑。他驚罕之極,人的手藝竟能練到這等地步!再一想,這鋸功只是師傅手藝中極尋常的一項,他一身不知練就了多少絕技?這之前,陳寬只是仰慕黃岐名頭,這時才真正滿心敬服崇嘆,心裡也頓時湧起一陣熱血,似乎瞧見自己若干年後也能練成如此神技。

他忙抓起鋸子鋸起來,可要鋸那麼薄,談何容易?只要手底氣力略一岔,鋸條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鋸斷了。他偷眼一瞧,師傅坐在那張交椅上,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嚇得忙又埋頭鋸起來。鋸了百十回,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強一鋸到底,鋸下來的木片卻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這時天色漸暗,屋裡飄出飯菜香氣。他扭頭一看,師傅已不在堂屋,後邊傳來婦人輕語、孩童笑嚷、碗匙碰響聲,他們在吃飯了。

陳寬勞累一天,早已餓了,卻只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頭鋸起來。等天色昏黑,裡頭已經吃罷了飯,那個僕人阿辰挑了個小燈籠出來,掛到他身邊的牆上。看到那燈籠,他知道師傅不是白說的,自己頭一天學藝,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堅執,便忍著餓,在那燈下繼續苦練。一直練到深夜,雖能鋸出薄片了,卻仍難像師傅那般勻平。屋裡的燈光全都熄滅,師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餓得虛火直冒,但想著師傅恐怕一直在聽鋸聲,只能咬牙繼續。到後半夜,燈籠里的蠟燭燃盡,他卻仍鋸不平滑,加之氣力耗盡,更沒了準頭。他只剩一絲執念:「若熬不過這一夜辛苦,這輩子也休想熬出這窮苦命。」

月光尚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