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沙復明、王大夫和小孔

小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紅在醫院裡。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個,明顯地「空」了。原來「空」是一個這麼具體的東西,每一個人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感受到它,就一個字:空。

稍稍安靜下來,沙復明請來了一位裝修工,給休息區的房門裝上了門吸。現在,只要有人推開房門,推到底,人們就能聽見門吸有力而又有效的聲響。那是嗒的一聲,房門吸在了牆牆壁上,叫人分外的放心。

叫人放心的聲音卻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樣東西,那就是都紅的大拇指。響一次,暗示一次。聽得人都揪心。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紅的大拇指。那是一分為二的大拇指。現在,一分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內容,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人們都格外的小心了,生怕弄出什麼動靜來。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氣沉沉。

沙復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動不動就要走到休息區的門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把玩休息區的房門。他扶著房門,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再拉下來,再推上去。死氣沉沉的推拿中心就這樣響起了門吸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門吸的聲音被沙復明弄得很煩人,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主要還是不忍。沙復明在暗戀都紅,這已經不是秘密。他一定後悔死了,早就有人給沙復明提起過,希望在休息區的大門上安一個門吸,沙復明嘴上說好,卻一直都沒有放在心上。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一次事故的直接責任人。沒有人會追究他,但不等於沙復明不會追究他自己。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復明後悔啊,腸子都悔爛了。真的是肝腸寸斷。他後悔的不只是沒有安裝門吸,他的後悔大了。說什麼他也該和他的員工簽訂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沒有簽。他一個都沒有簽。

嚴格地說,盲人即使走向社會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盲人沒有組織。沒有社團。沒有保險。沒有合同。一句話,盲人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社會構成真正有效的社會關係。即使結了婚,也只是娶回一個盲人,或者說,嫁給了一個盲人。這是一個量的積累,而不是一個質的變遷。盲人和這個社會一點沒有關係么?也有。那就是每個月從民政部門領到一百元人民幣的補助。一百元人民幣,這是一個社會為了讓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穩所做出的一個象徵。它的意義不在幫助,而是讓自己理直氣壯地遺忘。——盲人,殘疾人,終究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徵。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構成的,它是由小時、分鐘和秒構成的。沒有一秒鐘可以省略過去。在每一秒鐘里,生活都是一個整體,沒有一個人僅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是黑戶。每一個盲人都是黑戶。連沙復明自己都是。盲人的人生有點類似於網際網路絡裡頭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時候,一個點擊,盲人具體起來了;健全人一關機,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進了虛擬空間。總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對盲人,社會更像一個瞎子,盲人始終在盲區裡頭。這就決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場賭,只能是一場賭,必然是一場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讓你的一生輸得精光。

沙復明丟下休息區的房門,一個人來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門口,拼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盲人沒有天,沒有地。所以天不靈,所以地不應。

作為一個老闆,沙復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裡頭建立一個小區域的社會。他有這個能力。他有這個義務。他完全可以在錄用員工的時候和他們簽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員工們去購買一份保險。這樣,他的員工和「社會」就有了關聯,就再也不是一個黑戶了。他的員工就是「人」了。

關於工作合同,沙復明不是沒有想過,在上海的時候就想過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闆簽訂一份工作合同。大伙兒就窩在宿舍裡頭,七嘴八舌地討論這個問題。但是,誰也不願意出面。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特徵,人們不太情願為一個團體出頭。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進一步放大了,反過來卻成了一個黃金原則:憑什麼是我?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另外的一個特徵,僥倖心重。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樣被放大了,反過來也成了另一個黃金原則:飛來的橫禍不會落在我的頭上的。不會吧,憑什麼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復明是知道的。沒有合同,他不安全。沒有合同,往粗俗里說,他就是一條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麼,沙復明不知道。沙復明就知道它厲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復明因為工作合同的問題終於生氣了,他在生同伴們的氣。他們合起伙來誇他「聰明」,誇他「能幹」,其實是拿他當二百五了。沙復明不想做這個二百五。你們都不出面,憑什麼讓我到老闆的面前做這個冤大頭?工作合同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沙復明畢竟也是盲人,他的僥倖心和別人一樣重:你們沒有工作合同,你們都好好的,我怎麼就不能好好的?為此,沙復明後來悄悄打聽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沒有合同。沙復明於是知道了,不簽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潛規則。

在籌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過程中,沙復明立下了重願,他一定要打破這個醜陋的潛規則。無論如何,他要和每一個員工規規矩矩地簽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變成一個現代企業,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體現出現在企業的人性化。管理上他會嚴格,但是,員工的基本利益,必須給予最充分的保證。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復明當上老闆之後發生了。並不是哪一天發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前來應聘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和他商談合同的事宜。他們沒提,沙復明也就沒有主動過問。邏輯似乎是這樣的,老闆能給一份工作,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還要合同做什麼?沙復明想過這件事情的,想過來想過去,還是盲人膽怯;還是盲人抹不開面子;還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謝天謝地,老闆都給了工作了,怎麼能讓老闆簽合同?盲人是極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澤,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學會了感恩。盲人的眼裡沒有目光,淚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來應聘的員工都沒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簽了吧。相反,沙復明在推拿中心的規章制度上做足了文章。這一來事情倒簡單了,所有的員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關係就是規章制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規章制度裡面,員工只有義務,只有責任,這是天經地義的。他們沒有權利。他們不在乎權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無論時代怎樣地變遷,他們的內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許還是亘古不變的。既然整個社會都沒能為他們提供一個給予保障和幫助的組織與機構,那麼,他們反過來就必須抱定一個東西,同時,堅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一個巨大的、覆蓋的、操縱的、決定性的、也許還是無微不至的存在。像親愛的危險,一不小心你的門牙就撞上它了。關於命,該怎麼應對它呢?積極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就一個字:認。嗨——,認了吧,認了。

但「認」是有前提的,你必須擁有一顆剛勇並堅韌的僥倖心。你必須學會用僥倖的心去面對一切,並使這顆僥倖的心融化開來,灌注到骨髓里去。咚——咚,咚——咚。它們鏗鏘有力。一個看不見「雲」的人是不用惦記哪一塊「雲」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沒雨也好。認了。我認了。

後來的事情就變得有些順理成章了。在沙復明和張宗琪最為親密的時候,他們盤坐在床上,兩個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兩個年輕的老闆如沐春風。他們的談話卻從來沒有涉及過員工們的工作合同。有幾次沙復明的話就在嘴邊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張宗琪那麼精明的一個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不會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這是盲人最大的天賦。做老闆,可以咽下去許多;做員工,一樣可以咽下去許多。盲人總有第一流的吞咽功夫,因為盲人具有舉世無雙的消化功能。

後來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話題誰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復明、張宗琪和所有員工面前的一口井,每一個人都十分自覺地、不約而同把它繞過去了。沙復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說到底,又有哪一個老闆喜歡和員工簽合同呢?沒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問題都在老闆的嘴裡。老闆說「yes」,就是「是」,老闆說「no」,就是「不」。只有權力,不涉其餘,這個老闆做起來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個時髦的說法:「爽歪歪」。

命運卻出手了。命運露出了它帶刺的身影,一出現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摸了一個遍,然後,歪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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