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張一光

羊肉的統計數據改變了推拿中心,寡歡和寂寥的氣氛蔓延開來了,私底下甚至有些緊張。人人都意識到推拿中心有可能發生一點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發生並不意味著什麼都不會發生,相反,一定會發生的,沒到時候罷了。所以,每個人都在等,用他們看不見的眼睛四處「觀望」。推拿中心的空氣真的是不一樣了。最明顯的要數這一點,兩個老闆突然對所有的員工客氣起來了。伙食也得到了有效的改善。相比較而言,張宗琪的話明顯地多了。他的話聊天的成分有,「管理」的成分其實也有。這不是什麼好兆頭。這樣的兆頭表明了一個潛在的事實,兩個老闆之間出了大問題。他們在統戰,都在爭取公眾的力量。

爭取公眾從來就是一件可怕的事,爭取到一定的時候,公眾就有可能成為炸彈,轟的一聲,一部分人還站著,一部分人卻只有倒下。

這樣的局面底下最難的還是員工,你必須站隊,你不是「沙的人」就只能是「張的人」,沒有第三條道路可以走。站隊總是困難的,沒有人知道哪一支隊伍有可能活著。當然,失敗了也不要緊,可以走人。可是,又有哪一個盲人情願走人?麻煩哪。一旦你的鋪蓋像魷魚片那樣卷了起來,數不清的道路就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腳下,你必須一趟又一趟地重新走過。

就在這樣凝重的空氣里,張一光十分意外地對小馬好了起來。只要有閑工夫,張一光就摸到小馬的面前,一把摟過小馬的脖子,一個勁兒地熱乎。小馬卻誤解了,平日里小馬和張一光就沒有什麼往來,這會兒風聲鶴唳的,你來套什麼近乎?小馬認準了張一光是沙老闆派過來的,要不就是張老闆派過來的。小馬早就打定了主意,他不站隊。他不想做任何人的人。只要張一光一摟他的脖子,他就硬生生地從張一光的胳膊彎里逃出來。小馬不喜歡他的胳膊,小馬不喜歡張一光肢窩裡熱烈而又複雜的氣息。

「你跑什麼嘛?」張一光想。「兄弟我可是有要緊的話想對你說。——都是為了你好!」

作為一個後天的盲人,張一光特別了。後天的盲人大多過分焦躁,等他安靜下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很絕望了,始終給人以精疲力竭的印象。張一光卻不是這樣。他是瓦斯爆炸的倖存者。那一場瓦斯爆炸一共奪走了張一光一百一十三個兄弟的性命,一百一十三個兄弟,足足摞滿了一個屋子。張一光卻活了下來。他創造了一個奇蹟。當然,他付出了他的雙眼。活下來的張一光沒有過多地糾纏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緊緊盯住了自己的內心,那裡頭裝滿了無邊的慶幸,自然也有無邊的恐懼。

張一光的恐懼屬於後怕。後怕永遠是折磨人的,比失去雙眼還要折磨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失去雙眼反而是次要的了。因為再也不能看見光,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張一光認準了自己還在井下。他的手上永遠緊握著一根棍子,當恐懼來臨的時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這一捅手上就有數了,頭上是屋頂,不是在井下。

恐懼是一條蛇。這條蛇不咬人,只會糾纏。它動不動就要游到張一光的心坎里,纏住張一光的心,然後,收縮。張一光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縮,一收,他就透不過氣來了。但收縮歸收縮,鐵一般的事實是,張一光的心在收縮呢。從這個意義上說,恐懼好。恐懼好啊。既然活著意味著恐懼,那麼,恐懼就必然意味著活著。小子哎,你還活著。你就燒高香吧,你的命是撿來的。你都佔了天大的便宜了。

在任何時候,「佔便宜」都是令人愉快的,何況是一條性命。他已經是「死了」的人了,他的一切責任其實都已經結束了。然而,他的老婆又沒有成為寡婦,他的父母還有兒子,他的兒女還有父親,——這說明了什麼?他的家人一起討了天大的便宜了。什麼叫「幸」存者,說到底他太幸運了,這個世界和他沒關係了,他是「死人」,他是一具生動的「屍首」,他還是一縷飄動的「亡靈」,從今往後,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可以為了自己。他自由啦!

張一光只在家裡頭待了半年。半年之後,張一光決定,離家出走。家裡的自由算什麼自由?不徹底,不痛快。他畢竟只有三十五歲。按他的一生七十歲計算,他的人生才剛好過半,還有三十五年的大好時光在等著他呢。不能把三十五年的大好時光耗在家裡。為了這個家,他已經鞠躬盡瘁,連雙目失明的補償金都貢獻給了家裡。作為一具活著的「屍首」,他不應當再為這個家犧牲什麼了。他是一個新生的人,他要在黑暗的世界裡茁壯成長。

張一光來到了徐州,學的是推拿。說到底,推拿並不難,力氣活兒罷了。相對於一個井下作業了十六年的壯勞力來說,這活兒輕鬆了。安全,穩當,還能有說有笑。張一光為自己的抉擇備感慶幸。一年之後,張一光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人生大轉變,由一個殘疾的礦工變成了一個健全的推拿師。當然,如果想掙錢,他還必須擁有他的資質證書。這不難。一百一十三個兄弟死在一起難不難?難。太難了,這麼難的事情煤礦都做到了。一張資質證書怎麼能難倒張一光?張一光只用了四百元人民幣和一盒「貢品紅杉樹」香煙就把資質證書辦妥了。辦好資質證書的張一光來到了大街上,香煙盒裡還有剩下的最後一支香煙。他點起了香煙,一陣咳嗽過後,張一光突然想起來了,這可是好煙,這可是「貢品」香煙哪。——歷朝歷代的皇上一定都是吸煙的吧,要不然這香煙怎麼可能叫做「貢品」呢?他把最後的這一支香煙抽完了,他是以皇上的心態抽完這支香煙的,老實說,味道不怎麼樣。但是,再不怎麼樣,他張一光也算當了一回皇上了。當皇上就是這麼容易么?就這麼容易。

張一光把煙盒團在了手裡,丟在了馬路上。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去了南京。那是往昔的京城,絕對的金粉之地。張一光在火車上摩拳擦掌了,十隻手指頭都炯炯有神。張一光意識到它們早已經對著他渴望的生活虎視眈眈了。

在南京,張一光拿起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摸進了洗頭房。他要當他的皇上。他要用他掙來的錢找「他的」女人。喜歡誰就是誰。張一光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真真切切地愛上了嫖。他沒有嫖,他只是在「翻牌子」。

「愛妃!愛妃唉——」

小姐笑死了。連外面的小姐都笑了。小姐們怎麼也料不到這個看不見的傢伙原來如此有趣。人家是皇上呢。你聽聽人家在付賬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張一光說:「賞!」

張一光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洗頭房,三四回下來,張一光感覺出來了,他的內心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他不再「悶」著了,他再也不「悶騷」了,比做礦工的那會兒還要活潑和開朗。張一光是記得的,他做礦工的那會兒是多麼的苦悶,一心嚮往著「那個」地方。可嚮往歸嚮往,張一光從來都沒有去過,他捨不得。那可是要花錢的。他的家裡頭還有一雙沒有勞動能力的父母呢,他的家裡頭還有一對要上學的兒女呢。張一光只能憋著。憋得久了,夜裡頭就老是放空炮(夢遺)。張一光慚愧了。兄弟們望著他一塌糊塗的床單,取笑他,給他取了一個十分刻毒的綽號:地對空導彈,簡稱「地對空」。現在,回過頭來想想,他這個「地對空」真的是毫無疑義了,他只是一頭豬。對他的老婆來說,他是一頭被騸了的公豬,對他的礦主來說,他是一頭沒有被騸的公豬,——等放完了空炮,他就連皮帶肉一起被賣出去了,所謂的補償金,不就是最後的那麼一點皮肉價么?

多虧張一光的眼瞎了。眼睛好好的,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眼一瞎,他這個農家子弟卻把什麼都看清了,他哪裡是「地對空」,他是皇上。

多麼值得慶幸啊!在瓦斯爆炸的時候,飛來的石頭只是颳去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他失去的是命根子而不是眼睛,他這個皇上還當得成么?當不成了。

張一光在推拿中心加倍地努力。道理很簡單,做得多,他就掙得多,掙得多,他就嫖得多。張一光在洗頭房一樣加倍地努力,道理同樣很簡單,在嫖這個問題上,他有他的硬指標,張一光必須嫖滿八十一個女人。書上說過的,每一個皇上都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總共是八十一個。等他嫖滿了八十一個女人,他就是皇上,起碼也是個業餘皇上。

「愛妃!愛妃唉——」

嚴格地說,在大部分情況下,張一光對井下的恐懼已經消除了。然而,只要一上班,由於黑暗的緣故,井下的感覺還在。張一光一直都擺脫不了「和弟兄們」一起在「井下」的錯覺。這一來張一光和推拿師們的關係有點特別,從張一光的這一頭來說,他一直拿他們當弟兄,渴望和他們成為弟兄,從另外的一頭來說呢,大部分盲人卻並不把張一光當作「自己人」。這裡頭既有年紀上的差別,更多卻還是來自他的「出身」。

張一光在三十五歲之前一直是健全人,後來雖然眼睛沒了,但是,他的心性和他的習慣卻不是盲人的,還是一個健全的人。他沒有盲人的歷史,沒有盲校的經歷,沒有正規的、業務上的師從,怎麼說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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