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沙復明

「美」是什麼?「美」是什麼呢?從導演離開推拿中心的那一刻起,沙復明就被這個問題纏住了。他挖空了心思,卻越來越糊塗。「美」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它長在哪兒?

嚴格地說,沙復明想弄清楚的並不是「美」,而是都紅。可是,「美」在都紅的身上,這一來「美」和都紅又是一碼子事了。你不把「美」這個問題弄明白,你就永遠不可能弄懂真正的都紅。沙復明焦躁了,傷神了。他的焦躁沒有任何結果,留給他的只有更加開闊的茫然,自然還有更加深邃的黝黑,那是一個永遠都無法抵達的世界。「把都紅從頭到腳摸一遍吧。」沙復明這樣想。這個念頭嚇了沙復明一跳。說到底,手又能摸出什麼來呢?手可以辨別出大小、長短、軟硬、冷熱、乾濕、凸凹,但手有手的極限。手的極限讓沙復明絕望,整個人都消沉了。他終日枯坐在休息廳里,在想。在胃疼,面色凝重。

書上說,美是崇高。什麼是崇高?

書上說,美是陰柔。什麼是陰柔?

書上說,美是和諧。什麼是和諧?

什麼是高貴的單純?什麼是靜穆的偉大?什麼是雄偉?什麼是壯麗?什麼是浩瀚?什麼是莊嚴?什麼是晶瑩?什麼是清新?什麼是精巧?什麼是玄妙?什麼是水光瀲灧?什麼是山色空濛?什麼是如火如荼?什麼是鬱鬱蔥蔥?什麼是綠島凄凄?什麼是白霧茫茫?什麼是黃沙漫漫?什麼是莽莽蒼蒼?什麼是嫵媚?什麼是窈窕?什麼是裊娜?什麼是風騷?什麼是風姿綽約?什麼是嫣然一笑?什麼是帥?什麼是酷?什麼是瀟洒?什麼是風度?什麼是俊逸鏗鏘?什麼是揮灑自如?流水為什麼潺潺?煙波為什麼澹澹?天路為什麼逶迤?華光為什麼璀璨?戎馬為什麼倥傯?八面為什麼玲瓏?虛無為什麼縹緲?歲月為什麼崢嶸?

什麼是紅?什麼是綠?什麼是「紅是相思綠是愁」?什麼是「知否知否,應是紅肥綠瘦」!

沙復明記憶力出眾,至今能背誦相當數量的詩詞和成語。還在小學階段,他出色的記憶力曾為他贏得過「小博士」這個偉大的稱號。這些詩詞和成語他懂么?不懂。許多都不懂,學舌罷了。慢慢地,隨著年歲的增加,似乎又懂了。這個「懂」是什麼意思呢?是他會用。嚴格地說,盲人一直在「用」這個世界,而不是「懂」這個世界。

問題是,「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的。

沙復明急了,急火攻心。一顆心其實已經暴跳如雷了。然而,暴跳如雷沒有用,沙復明只能控制住自己,在休息區里坐下來了。他撥弄著自己的手指,像一個念珠的老僧,入定了。他怎麼能入定?他的心在寂靜地翻湧。

他和這個世界有關係么?有的吧,有。應該有。他確確實實就處在這個世界裡頭,這個世界裡頭還有一個姑娘,叫都紅。就在自己的身邊。可是,「美」將他和都紅隔開了,結結實實地,隔離開來了。所以,他和這個世界無關。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沙復明的心口拎了一下,咕咚就是一聲。對這個世界來說,他沙復明只是一個假設;要不然,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假設。

問題是,「美」有力量。它擁有無可比擬的凝聚力。反過來說,它給了你驅動力。它逼著你,要挾著你,讓你對它做出反應。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說是都紅的「美」吸引了沙復明,不如說是導演對「美」的讚歎吸引了他。導演的讚歎太令人讚歎了,「美」怎麼會讓一個人那樣的呢?它具有怎樣的魔法?

足足被「美」糾纏了一個星期,沙復明扛不住了。瞅准了一個空當,沙復明鬼鬼祟祟地把都紅叫了過來,他想「看一看」她的「業務」。都紅進來了,沙復明關上門,一隻手卻摸到了牆壁上的開關,「啪」的一聲,燈打開了。燈光很黑,和沙復明的瞳孔一樣黑。為什麼一定要開燈呢?沙復明想了想,也沒有想出什麼結果來。考核完畢,沙復明說:「很好。」人卻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了。他只好笑,他的笑聲前言不搭後語,最終,沙復明拿出一種嬉戲的、甚至是油滑的口吻,說:「都紅,大家都說你美,能不能把你的『美』說給我聽聽?」

「老闆你開玩笑了。」都紅說。都紅這樣說得體了。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什麼比謙虛更能夠顯得有涵養呢。「人家也是開玩笑。」

沙復明收斂起笑容,嚴肅地指出:「這不是玩笑。」

都紅愣了一下,差不多都被沙老闆的嚴肅嚇住了。「我哪裡能知道,」都紅說,「我和你一樣,什麼也看不見的。」

這個回答其實並不意外。可是,沙復明意外。不只是意外,準確地說,沙復明受到了意外的一擊。他的上身向後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像是被人打了一個悶棍。「美」的當事人居然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這讓沙復明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悲哀。這悲哀闃然不動,卻能夠興風作浪。

沙復明無限的疲憊,他決定放棄,放棄這個妖言惑眾的、騙局一般的「美」。但沙復明低估了「美」的能力,——它是誘惑的,它擁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是漩渦,周而復始,危險而又迷人。沙復明陷進去了,不停地沉溺。

「美」是災難。它降臨了,輕柔而又緩慢。

胃卻疼了。它不該這樣疼的。它比平時早到了兩個小時。

就在忍受胃疼的過程中,沙復明無緣無故地恨起了導演,還有導演身邊的那個女人。如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客人,他們對都紅說:「小姑娘,你真漂亮啊!」沙復明還會往心裡去么?不會。可這句話偏偏就是一個藝術家說出來的,還帶著一股濃郁的文藝腔。像播音。他們說什麼也不該闖入「沙宗琪推拿中心」。藝術家是禍首。柏拉圖一心想把藝術家從他的「理想國」當中驅逐出去,對的。他們就會蠱惑人心。當然,這是氣話了。沙復明從心底里感謝導演和那個女人。沙復明感謝他們的發現。是他們發現並送來了一個黑暗的、撩人的、卻又是溫暖的春天。

如果春天來了,夏天還會遠么?沙復明聞到了都紅作為一朵迎春花的氣息。

但沙復明究竟悲哀。沙復明很快就意識到了,即使到了鍾情的時刻,盲人們所依靠的依然是「別人」的判斷。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樣,到了戀愛的關頭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戀人的長相。但是,有一點又不一樣了,盲人們不得不把「別人」的意見記在心上,做算術一樣,一點一點地運算,最後,得到的答案彷彿是私人的,骨子裡卻是公共的。盲人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的評頭論足里,沒有我,只有他,只有導演,只有導演們。就在「別人」的評頭論足里,盲人擁有了盲人的一見鍾情,盲人擁有了盲人的驚鴻一瞥或驚艷一絕。

說起來沙復明曾經有過一次驚鴻一瞥,那可是真正的驚鴻一瞥,在沙復明十六歲的那一年。那時候沙復明還是一個在校就讀的中學生。十六歲的中學生哪裡能想得到,他在馬路上居然會撞上了愛情。

沙復明至今都還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陽光照耀在他的額頭上,鋪張而又有力,在跳,一根一根的。沙復明剛剛從蘇果超市裡頭出來,渾身的皮膚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沙復明從台階上往下走,剛剛走到第五步,沙復明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手拽住了。沙復明當即就害羞起來,站在那裡直努嘴。盲人行走在大街上得到一些幫助其實是常有的事,可是,這隻手不一樣。這是一個少女的手。皮膚上的觸覺在那兒。沙復明的內心好大的一陣扭捏,跟著她走了。沙復明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的跟隨意味著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沙復明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禮貌同時也十分拘謹地說了一聲「謝謝」。女孩卻反過來把沙復明的手拉住了,說:「一起去喝點什麼吧?」果然是個女孩子,十六歲,或者十七歲。這個是不可能錯的。沙復明一時還不能確定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不少人好心得過了頭,他們在幫助盲人之後情不自禁地拿盲人當乞丐,胡亂地就施捨一些什麼。沙復明不喜歡這樣的人,沙復明不喜歡這樣的事。沙復明客客氣氣地說:「謝謝了。馬上就要上課了。」女孩卻堅持了,說:「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課——還是走吧。」十四中沙復明知道,就在他們盲校的斜對面,上學期兩所學校還聯合舉辦過一次文藝匯演呢。女孩說:「交個朋友總可以吧?」她的胳膊搖晃起來,沙復明的胳膊也一起搖晃起來了,而臉上的皮膚也感受到了異樣,——這就是所謂的「面紅耳赤」了吧。沙復明只能把臉側過去,說:「還是謝謝了,我下午還有課呢。」女孩子把嘴巴送到了沙復明的耳邊,說:「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在後來的日子裡,沙復明終於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成語來描繪當時的情形了,少女的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一直都是一個好學生,不要說逃課,對他來說,遲到都是不可能的。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一個女孩子向他發出了邀請,這邀請千嬌百媚。——「逃課」怎麼樣?——「一起」逃課怎麼樣?——「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沙復明在剎那間受到了蠱惑。猶豫了。他認準了他的「晴天霹靂」的背後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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