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盟主

翌日清晨,袁公望帶上了十幾個精幹手下,連同郗岩和他的人,一行共三十餘人,打扮成商旅,簇擁著蕭君默和楚離桑朝齊州進發。

一行人從揚州的運河乘船北上,約莫兩天之後到達楚州,轉入泗水,七八天後在兗州登岸,換乘馬匹。這一天,就在兗州城北的官道旁,他們救下了一個正被地痞欺負的年輕姑娘。這個姑娘衣衫襤褸、蓬頭散發,楚離桑覺得她可憐,便從馬背上取了一些錢和乾糧要給她。可當楚離桑透過骯髒蓬亂的鬢髮看見這個姑娘的臉時,整個人卻驚呆了,錢和乾糧失手掉到了地上。

這個姑娘竟然是綠袖!

綠袖愣了短短的一瞬,便哇的一聲撲進楚離桑的懷中,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楚離桑緊緊抱著她,眼淚也如湧泉般潸然而下。

看著這一幕,蕭君默、袁公望這群大男人不禁也都紅了眼眶。

當晚投宿客棧,楚離桑和綠袖在房中聊了整整一宿,互訴離別後的遭遇。綠袖說,自從楚離桑被玄甲衛抓走後,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了好幾天,最後冷靜下來想想,知道這麼哭也沒用,日子總得過下去,便帶著當初蕭君默給她們的錢離開伊闕,前往滑州的白馬縣投奔一個遠房表舅。表舅想收留她,可舅媽卻直翻白眼,說什麼都不答應,直到她拿了幾貫銅錢出來,舅媽才轉怒為喜。

她就這樣住了下來,每天幫他們幹活做家務,本以為可以安心過日子了,可還不到一個月,舅媽便陸續找各種借口「借」走了她剩下的五六貫錢,然後就張羅著要把她嫁人,對方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鰥夫。綠袖氣不過,就在一天夜裡把被舅媽騙走的錢又偷了回來,然後連夜逃走了。從此,她舉目無親,只好到鄰縣一大戶人家當了婢女,不料才幹了幾天,男主人便企圖非禮她,綠袖只能再度出逃。

此後好幾個月,她便在濮州、曹州等地四處漂泊,到處給人當仆佣,卻都干不長久。直到十幾天前,她聽說兗州有一家官營的織錦坊在招收織女,便往兗州而來。怎奈禍不單行,幾天前路過大野澤,又碰上了一夥盜匪,身上剩下的最後三貫錢也被搶走了,幸虧她跑得快,一頭跳進了水裡,才沒被凌辱。

然後,她便像乞丐一樣流落到了兗州。那家織錦坊見她這副模樣,二話不說就把她轟了出來。綠袖走投無路,只好四處跟人打聽哪裡有尼姑庵,打算遁入佛門,了此殘生。昨天,有個好心人給了她兩個饅頭,告訴她城北就有一家尼寺。於是她一大早便找了來,不料又在路上被幾個地痞調戲。她身上藏著一把剪刀,準備拼不過就自盡,所幸就在這個時候,楚離桑一行恰好路過……

聽完綠袖的講述,楚離桑早已哭得眼睛紅腫。她緊緊抱住綠袖,喃喃道:「好綠袖,都過去了,感謝老天爺讓你回到了我身邊。從今往後,咱們姐妹再也不分開了。」

這天夜裡,她們相擁而眠,淚水悄然打濕了二人的枕巾。

次日,一行人策馬北上,於是日黃昏來到了泰山腳下。按路程,只需再走一天,他們便可到達齊州了。

夕陽西下,一條筆直的驛道在坦蕩如砥的平原上伸展,「五嶽獨尊」的泰山就矗立在道路的右前方,於蒼茫的暮色中愈顯雄渾。

蕭君默與袁公望並轡而行,跟他打聽起了庾士奇的情況。

「老庾比我年輕幾歲,是個精明強幹之人。」袁公望道,「當初智永盟主交辦了幾件差事,都是我跟老庾一塊乾的,我倆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這麼說,庾士奇應該不用再考驗我一回了吧?」蕭君默笑道。

袁公望哈哈一笑:「不能不能,有我證明您的盟主身份,老庾絕沒二話。」

「庾士奇做何營生?」

「跟我是同行,也是做絲綢生意的。」袁公望道,「我估摸著,這老哥們最近的日子八成也不好過嘍。」

「這是為何?」蕭君默聽到他用了「也」字,有些奇怪。

袁公望意識到失言,支吾了一下:「呃,我是說,這兩年,年輕後生做這行的多起來了,很多人不講行規,為了搶生意就以次充好、胡亂殺價,搞得整個行當烏煙瘴氣……」

「老袁,」蕭君默一聽就知道他沒說實話,「咱們現在也算是一口鍋里吃飯的兄弟了,你就不能對我開誠布公嗎?」

袁公望赧然一笑,嘆了口氣:「不瞞盟主,前不久,我差點吃了官司。」

「為什麼?」蕭君默詫異,「吃什麼官司?」

「就是違禁綾錦唄。您也知道,雖然朝廷在這方面早有禁令,但日子一長就形同虛設了。對我們來說,只要客人喜歡,給得起價錢,官府那邊打點一下,啥圖案我們都織。本來一直做得好好的,可兩個月前,揚州刺史突然來找我,說朝廷下了死令,要全面清查違禁綾錦,叫我趕緊把市面上在售的全部回收,連同庫存一併銷毀。我一聽就傻眼了,這兩者加起來可是十幾萬段,價值上千金呀!我趕忙給刺史送了一大筆錢,請他幫忙。他這才跟我道明內情,說朝廷有意打壓江左士族的後人,而我袁公望便是主要打擊對象之一,還說朝廷給他的命令是直接抄家拿人,他是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才替我擋了,說只要我儘快把違禁貨品全部銷毀,再拿點錢堵住本道監察御史的嘴,他便會設法應付朝廷……」

蕭君默蹙緊了眉頭:「那你都銷毀了嗎?」

袁公望苦笑:「那可是我一大半的身家,你叫我怎麼忍心?我只能做做樣子,燒了一部分,然後把大部分都藏起來了。」

蕭君默想著什麼,歉然一笑:「抱歉老袁,我根本不知道這些事,那天卻湊巧拿違禁綾錦說事逼你現身,可把你嚇壞了吧?」

「可不是嘛!」袁公望一臉餘悸未消的表情,「我以為私藏之事被告發了,還聽說是朝廷玄甲衛的人找上門來,當時就如五雷轟頂啊!不瞞盟主,那天去見你之前,我已經跟手下都打好招呼了,萬一用錢買不了你,我就絕不會讓你再走出袁記半步!」

「哈哈!」蕭君默大笑,「還好那天我及時亮明了欽犯的身份,否則豈不是被你亂刀砍了?」

「是啊,差點就大水沖了龍王廟了。」袁公望笑了笑,「對了盟主,有件事我一直挺納悶,朝廷為何突然要打壓江左士族呢?」

蕭君默斂起笑容:「依我看,原因也很簡單,我救出左使之後,皇帝無從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只好想了這一招,目的便是敲山震虎,逼迫本盟的人現身。」

袁公望恍然。

蕭君默又接著道:「假如那天真的是玄甲衛找上你,又被你幹掉了,那你就等於自動暴露了。這正是皇帝和朝廷想要的。」

袁公望神情凝重,連連點頭。

蕭君默遙望著遠處的地平線,若有所思:「老袁,如果庾士奇遭遇了跟你相同的打壓,以你對他的了解,他會怎麼做?」

袁公望思忖片刻,只說了一個字:「反。」

蕭君默和他對視一眼,二人的目光中露出了相同的憂色。

泰山山麓西北面的驛道上,一隊人馬狂奔而來,在身後揚起了漫天黃塵。

當先一騎婦人裝扮,頭戴帷帽,面罩黑紗,一邊策馬疾馳一邊頻頻回頭,樣子似乎頗為驚恐。她身旁緊跟著十餘名黑衣騎士,個個身形魁梧,應是隨行保鏢,但每個人的臉上也都難掩恐懼之色。

嗖嗖連聲,十幾支羽箭從身後的滾滾黃塵中穿出,挾著破空的銳響追上了他們。

黑衣騎士紛紛回身,揮刀格擋,擋飛了大部分羽箭,可還是有兩名騎士被利箭射中,當即栽下馬背。

與此同時,二十多名身著灰衣的蒙面騎士從後面飛速馳來,嘚嘚馬蹄從兩名黑衣騎士的身上無情踏過,即使他們中箭未死,也難逃被眾馬踐踏而死的悲慘結局。

從半個時辰前,後面的刺客便死死咬住了這隊黑衣騎士,前後已有十多人被射落馬下。如果在這片無遮無攔的平原上繼續這麼逃下去,等不到夜幕降臨,剩下的這些人恐怕都會成為身後追兵的活靶子。

終於,一片茂密的柏樹林出現在道路的左前方。

為首的一名黑衣騎士目光一瞥,立刻對身邊的兩名騎士道:「你們兩個,護送客人進樹林,快!」然後勒住韁繩,掉轉馬頭,高舉手中橫刀,對餘下的六七名騎士厲聲道:「弟兄們,為朝廷盡忠的時刻到了,跟我上!」

此刻,後面的蒙面騎士已蜂擁而至。黑衣騎士們嘶吼著撲了上去,兩撥人馬瞬間殺成一團。趁此間隙,兩名騎士護送著那個被稱為「客人」的騎者朝樹林飛馳而去。

就在這場廝殺發生的同時,蕭君默一行剛好來到泰山腳下的一座客棧前。身下的坐騎剛一踏進客棧外圍土牆的大門,蕭君默便忽然收住了韁繩。

原野的大風呼呼從耳旁吹過,但風聲中挾帶的一絲雜音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在玄甲衛幾年,蕭君默早已練就了遠優於常人的聽力。

「怎麼了盟主?」

一行人都隨著蕭君默勒住了韁繩,袁公望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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