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礬書

東宮,麗正殿書房。

李承乾和李元昌默默坐著,兩人都陰沉著臉,氣氛極度壓抑。

數日前,皇帝突然向朝野公布了厲鋒一案的結案報告,稱玄甲衛通過一番艱辛的調查,終於查出該案主謀便是前伊州刺史陳雄之子陳少傑。隨後,皇帝下旨將此人與厲鋒一起斬首示眾,就這樣了結了這樁震驚朝野的構陷太子案。

當然,為了安慰太子,皇帝日前專程命內侍總管趙德全來東宮慰問,並賞賜了一大堆金帛。李承乾表面不敢說什麼,心裡卻根本不買皇帝的賬。

拉一個陳少傑來當替死鬼,或許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無論如何瞞不過他李承乾。

可是,即使明知道父皇是在袒護李泰,李承乾也沒有辦法。就在剛才,他發了一大通牢騷,順帶把父皇也給罵了。李元昌不敢火上澆油,只好打圓場,替皇帝說了幾句。李承乾遂拿他撒氣,指著鼻子讓他滾。於是場面就這樣僵掉了,兩人便各自坐著生悶氣。

許久,李元昌才咳了咳,道:「承乾,雖然咱倆一般大,但論輩分,我畢竟是你的七叔,所以有些話你不愛聽我也得說。皇兄這回替魏王遮掩,固然有些偏心,可你也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啊,你和魏王是一母同胞,掌心掌背都是肉,你讓他怎麼忍心對誰下手呢?假如這回事情是你做的,我相信皇兄也一定會替你遮掩,你說是不是?」

李承乾沉默片刻,才嘆了口氣,道:「道理我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要我說,你也別光想壞的一面,得想想好的一面嘛!」

李承乾冷哼一聲:「我都差點被李泰玩死了,還有什麼好的一面可想?」

「當然有啊!你得這麼看,皇兄這回雖然沒有把魏王怎麼樣,可魏王干出如此卑鄙齷齪的事情,你想皇兄會不會心寒?會不會對他徹底失望?這不就是好的一面嗎?就算皇兄過去還存著把你廢掉另立魏王的心思,可眼下魏王搞這麼一出,傷透了皇兄的心,你說皇兄還會立他當太子嗎?絕對不可能嘛!」

李承乾一聽,頓時覺得有道理,臉色遂緩和了一些:「照你這麼說,我就得吃這啞巴虧,什麼都不做?」

「這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將來你即了位,要把魏王卸成八塊還是八十塊,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嗎?」

「即位?」李承乾又冷笑了一下,「父皇身康體健、沒病沒災,你說我這口氣要忍多久?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說到這麼敏感的話題,李元昌便不敢接茬了,撓了撓頭道:「總之,該忍的還是得忍。」

李承乾盯著他,忽然眉毛一挑:「哎七叔,我怎麼覺得你突然轉性了呢?前陣子魏徵讓我忍,你不是罵他老不中用,還罵我沒有血性嗎?現在你反倒勸我忍了,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魏王派來的細作!」

李元昌哭笑不得:「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嗎?當時皇兄正寵魏王,那小子奪嫡勢頭那麼猛,咱們當然要反擊了。可現在魏王栽了跟頭,對你的威脅小多了,咱犯得著再跟他硬拼嗎?你就把他當成一條死魚得了,你甭理它,它自個就爛了。」

「也罷,魏王這條死魚我可以暫時不理他,可問題是……」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閃,「父皇現在又有了新寵,他的威脅,可是比魏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說……吳王?」

「我以前就跟你提過。你瞧瞧他現在,成天在父皇面前蹦躂,又接二連三地立功,現在父皇把皇宮和京城的禁衛大權都交給了他,你說說,這小子的威脅是不是比魏王更大?」

「這倒是。」李元昌眉頭微蹙,「最近吳王的確躥得有點快。」

「我甚至懷疑,吳王那天出現在暗香樓,絕非巧合!」

李元昌一驚:「不會吧?你是覺得他跟魏王事先串通好了?」

「否則怎麼會那麼巧?厲鋒在暗香樓一動手,他就帶人巡邏到了崇仁坊?」

「倘若如此,那還真得防著他點了。」

「所以說,咱們眼下的處境就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你還叫我忍?!」李承乾白了他一眼,「再忍下去,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讓你忍,意思是別理睬魏王,又不是叫你不必跟吳王斗。」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麼跟他斗?」

李元昌一怔:「這……這就得好好籌劃籌划了。」

「依我看呀,跟你是籌劃不著了。」李承乾拉長聲調,「這種事啊,我還是得跟侯君集商量。」

李元昌眉頭一緊:「我說承乾,現在可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衝動。」

李承乾冷笑不語。

正在這時,一個宦官進來通報,說侯君集尚書求見,李承乾一笑:「哈哈,說曹操曹操就到,快請他進來。」

片刻後,侯君集愁容滿面地走了進來,心不在焉地見了禮,一坐下便唉聲嘆氣。李承乾和李元昌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元昌趕緊問道:「侯尚書這是怎麼了?」

「完了,完了……」侯君集喃喃道,「我老侯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這回算是徹底玩完了!」

李承乾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什麼:「侯尚書,是不是你和謝先生合夥的銅礦出問題了?」

侯君集黯然點頭。

這十幾年來,侯君集和謝紹宗聯手在天下各道州縣買下了數十座銅礦,謝紹宗負責在台前經營,侯君集負責在幕後疏通各級官府,兩人都賺得缽滿盆滿,不料自從朝廷開始打壓江左士族後,登記在謝紹宗名下的這些銅礦就被悉數盯上了。尚書省一紙令下,便要將這些銅礦全部收歸官營。儘管侯君集提前一步得到了風聲,立刻上下奔走,可各級官員沒人敢幫他,都苦著臉說這事是目前總攬尚書、門下二省大權的長孫無忌親自督辦的,叫侯君集要找就直接去找長孫無忌,侯君集遂徹底傻眼。

「事情有多嚴重?」李承乾關切地問。

侯君集苦笑:「總共二十七座銅礦,其中三座以涉嫌侵佔郊祠神壇為由,由朝廷強行收回,分文不給;還有八座,說是妨礙了樵採耕種,有違律法,僅以市場價一成的價格,象徵性收購;剩下的十六座,實在找不出什麼名目了,就硬生生把富礦評定為貧礦,也僅以市場價三成收購。殿下說說,這不是巧取豪奪嗎?」

有唐一代,礦業採取公私兼營的政策,「凡州界內,有出銅鐵處,官不採者,聽百姓私采」,也就是允許礦業私營,但對私營礦業有著相應的管理措施,如規定「凡郊祠神壇、五嶽名山,樵採、芻牧,皆有禁」;此外,一般儲量高、成色好的富礦都由官府壟斷經營,能落到私人手裡開採的,大多是零星礦或貧礦。

不過,謝紹宗和侯君集買的這些礦就另當別論了。身為朝廷高官,侯君集的權力自然要派上用場。當年,他通過關係打點了各級官府,把那些富礦一一評定為貧礦,然後名正言順地獲取了開採權,所支付的成本自然也遠低於市場價。這些年來,謝、侯二人正是以這種方式大發其財。如今,長孫無忌恰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依舊以貧礦價格把這些銅礦都收歸朝廷,這對謝、侯二人來講,無疑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侯尚書,事已至此,你就想開一點,該放手就放手吧。」李元昌很清楚這其中的貓膩,便笑笑道,「反正這麼多年,你也賺了不少了,朝廷現在給你的收購價,也不比你當時的買價低多少吧?」

「鬼扯!」侯君集怒道,「我當時買這些礦,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錢打點,賣了幾回老臉,欠了多少人情,這些都不用算嗎?」

李元昌被他吼了一下,也來氣了:「你要是不甘心,那就找長孫去啊,又沒誰攔著你。」

「你!」侯君集勃然大怒,眼看就要發飆。

「侯尚書,消消氣,消消氣。」李承乾連忙安撫,同時白了李元昌一眼,「七叔,你也少說幾句風涼話。現在的事情明擺著,真正要給士族放血的人是父皇,你就算去找長孫無忌也沒用。」

「殿下,若只是私底下的營生出問題,我也不至於如此大動肝火,現在的問題是連我的烏紗帽都快保不住了!」

「怎麼回事?」李承乾大為詫異。

「還不是我這兩年往你這兒送人,被那個厲鋒給捅破了?加上最近在嚴查士族子弟詮選請託的事情,我也牽扯了幾樁,所以聖上就越發不信任我了。這兩天,他把我部里的兩個侍郎召進宮談了好幾次話,明擺著就是把我架空了,依我看,接下來隨時可能免我的職。」

侯君集說完,觀察著李承乾的臉色。

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其實並不是訴苦,而是要通過訴苦讓太子感受到眼前的危機,從而下定決心邁出關鍵性的一步。準確地說,就是邁出從東宮到太極宮、從太子到皇帝的一大步!

李承乾蹙眉不語,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侯君集作為開國元勛和當朝重臣,對維護自己的儲君之位很有幫助,且日後不論是以逼宮手段還是以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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