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三觴

江陵,大覺寺的寺門上貼著荊州府廨的封條。

深夜子時,一道黑影敏捷地翻過院牆,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寺內。黑影先是來到天王殿後的放生池旁站立了片刻,然後返身折回到天王殿前,躥上了一棵茂密的槐樹,未久又跳到了另一棵槐樹上。隨後,黑影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摸遍了庭院里的七八棵槐樹,這才跳下來,徑直朝寺院後部奔去。

因寺院被封,廟裡的和尚全被抓走,此時的大覺寺顯得寂靜而陰森。

黑影迅速來到大雄寶殿後面的法堂,挑開一扇長窗,翻身而入。

黑暗中,一根蠟燭被火鐮點亮。黑影舉著蠟燭,繞過講經台,來到了法堂的後部。借著蠟燭的微光,可以看見角落裡堆放著一些雜物。黑影掃視了一下,似乎沒找到想找的東西,便來到另一邊的角落。很快,在一扇破舊屏風的後面,黑影發現了目標——牆角里放著一口兩尺多高的橢圓形陶缸,上面蓋著缸蓋;缸體表面是一層黃綠色的青釉,上面繪有荷花、祥雲、仙鶴等圖案,還有「佛光普照」的字樣。

這就是佛教寺院特有的「坐化缸」,也叫和尚棺。一些得道的和尚盤腿坐化後,便被置入這種缸中,遺體四周通常會放入木炭、石灰、香料等物,用來除濕防腐,然後用缸蓋密封,最後再將整個坐化缸埋入土中安葬。

黑影將缸蓋取下,舉燭一照——果然不出所料,這正是玄觀的坐化缸!

此時,玄觀正端坐缸中,與昨夜在方丈室所見的情狀無異。黑影發現,缸中居然沒有放入木炭、香料等物,顯然是寺里的和尚們被倉促抓走,來不及放入這些東西。

黑影舉著燭火靜靜地看了玄觀片刻,回身到講經台那兒取來一副銅磬,然後在玄觀的耳邊敲了一下:叮……

磬聲清脆悠長,在空曠的法堂中久久迴響,餘音繞梁。

在黑影的注視下,玄觀慢慢有了輕微的呼吸,蒼白的臉色也漸漸轉成紅潤,最後倏然睜開眼睛,與黑影四目相對。

「方丈這一坐,打算坐到什麼時候?是彌勒下生的龍華三會嗎?」黑影笑道,正是蕭君默的聲音。

「龍華三會」是一個著名的佛教預言,指的是佛陀入滅後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菩薩自兜率天下生人間,出家學道,坐於翅頭城華林園中龍華樹下成正等覺,前後分三次說法;昔時於釋迦牟尼佛的教法下未曾得道者,至此會時,可悉數得道。

「貧僧倒是想啊,只可惜沒那份功力。」玄觀也淡淡笑道。

「方丈的功力已經很驚人了,否則裴廷龍那麼精明的人,豈會被你騙過?」蕭君默對佛教禪定素有研究,他知道,一些禪定功夫特別深的修行人,一旦入定,呼吸和脈搏都會停止,只靠全身的毛孔進行呼吸。玄觀顯然就有這種功夫,所以才能騙過裴廷龍。

「騙過了裴廷龍不假,卻還是沒能瞞過蕭郎的火眼金睛啊!」玄觀說著,輕盈地跳出了陶缸,「朝野盛傳,說蕭郎目光如炬、斷案如神,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方丈謬讚了,晚輩到現在才察覺,實屬遲鈍,還談得上什麼目光如炬?」

「蕭郎是如何發現貧僧有詐的?」玄觀頗為好奇。

蕭君默將之前在客棧里討論的種種疑點簡要說了一遍,最後道:「發現遇刺一事很可能是你一手策劃的之後,我原本以為,你是想以死擺脫脅迫,可後來卻發現,你既然可以設計一場如此逼真的刺殺,又何必輕易捐生棄命呢?於是我便把昨夜之事仔細回顧了一遍,終於發現漏掉了一個重要的細節。」

「什麼細節?」

「你流的血太少了,而且凝固得太快,這不合常理。」蕭君默道,「一般人如果是心臟中刀,不但流血量大,並且根本無法止住,可你卻一轉眼便止了血,這就說明,你中刀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心臟。可問題是,那把匕首明明刺入了你的左胸,看你傷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臟,這又如何解釋?我為此困惑多時,最後才忽然想到:為什麼人的心臟都必須長在左邊呢?多年以前,我曾聽家父說過,這世上有極少數人,心臟位置與常人相反,不是在左邊,而是長在了右邊。於是我便斷定,玄觀方丈你,便是這種世間少有的異人之一。所以,你並不是要死給裴廷龍看,而是要以假死來詐他,讓他不再打佛指舍利的主意,對嗎?」

玄觀聞言,不禁拊掌而笑:「妙極,妙極!蕭郎實在聰明,貧僧佩服!可是,你又怎麼知道脅迫我的人是玄甲衛的裴廷龍呢?」

蕭君默神色一黯,苦笑道:「按說我早就該發覺了,到今天才想到,其實是一個很愚蠢的失誤,實在不可原諒!」

「蕭郎何出此言?」玄觀不解。

蕭君默隨即解釋了原因。他告訴玄觀,數月前他調查辯才時,便已將辯才早年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曾於武德初年隨智永在江陵大覺寺住了幾年。之前在夾峪溝,蕭君默便是根據這份情報,判斷出辯才的逃亡方向正是江陵。可問題是,皇帝和玄甲衛也都知道這份情報,既然蕭君默猜得出來,那麼皇帝和玄甲衛自然也能猜到,所以裴廷龍便完全有可能提前趕到大覺寺,坐等他和辯才上門。而蕭君默直到今天才恍然意識到這一點,的確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至少對他本人來講。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能夠說明,脅迫你的人不大可能是其他人,而最有可能的是玄甲衛。」蕭君默道。

「哪一點?」

「佛指舍利。」

「哦?願聞其詳。」

「我原本懷疑,用佛指舍利脅迫你的是天刑盟的人,可後來一想,他們辦不到。一來,佛指舍利供奉在地宮中,他們無法染指;二來,他們若想用武力脅迫,你完全可以報官。而如果是裴廷龍來,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首先,玄甲衛權力很大,連地方官府都無法抗拒,更別說寺院;其次,裴廷龍還可以假傳聖旨,拿皇帝來壓你,讓你不得不就範;最後,只有面對這種無法抗拒的壓力,你才會選擇假死的辦法來擺脫脅迫。是故我便得出結論,昨夜那些假和尚,都是玄甲衛,而脅迫你的人,便是裴廷龍。」

「蕭郎思維果然縝密!」

「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

「按說這個假死計畫,應該只有你和慧遠知情,監院和其他法師肯定都沒有參與,那麼方丈入定之後,就不怕其他法師真的以為你已圓寂,把你給埋到土裡面去?」

玄觀一笑:「我寺僧人圓寂之後,通常會在入土之前做七天法事,在此期間,我自會出定。」

蕭君默點點頭,想著什麼:「方丈這個計畫,一來是為了保護佛指舍利,二來是想把圓觴安全轉移,可謂苦心孤詣,令晚輩十分佩服!只是,這個計畫還是有一個薄弱環節。」

玄觀苦笑了一下:「蕭郎所指,是慧遠能否把圓觴安全帶走吧?」

「正是。玄甲衛既然已經控制了貴寺,那麼外圍肯定也早有伏兵,儘管慧遠法師可以從放生池的秘道出逃,可晚輩還是擔心,外面的水渠仍在玄甲衛的布控範圍之內。」

玄觀神色一黯,長嘆了一聲:「蕭郎所慮甚是。當初貧僧計議之時,也曾想過先把圓觴交給左使,再讓慧遠動手,可我又擔心,你們已然處在玄甲衛的監視之下,再把圓觴交到你們手上,豈不是更危險?無奈之下,只能希望慧遠先把東西帶出去,過後再見機行事,至少把你們和圓觴分開,對彼此都會安全一些。可正如你所說,貧僧的確存在僥倖心理,就是想賭一把,賭玄甲衛的布控範圍沒有那麼廣。結果沒想到,貧僧這一把,終究還是……還是賭輸了!」

蕭君默聽到最後一句,察覺有異,忙問:「方丈此言何意?」

玄觀黯然良久,才緩緩道:「慧遠沒能逃脫玄甲衛的魔爪,昨夜他……他便已遇害了。」

雖然此事沒有超出蕭君默的意料,但乍聞噩耗,他的心裡還是感覺被剜了一下。沒想到昨夜第一次見到慧遠,便已是最後一面——為了守護《蘭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又一位義士像父親那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方丈,晚輩昨夜離開之時,你已經入定了,慧遠法師罹難之事,你如何得知?」蕭君默有些不解。

「當時貧僧剛剛入定,對外界的動靜還有所覺知,他們把慧遠的屍體抬了進來,我聽得一清二楚……」玄觀眼眶泛紅,神情凄然。

「事已至此,無力挽回,還望方丈節哀。」蕭君默勸慰道。

玄觀點點頭,強忍住悲傷:「慧遠一死,圓觴也下落不明,貧僧愧對左使,更有負盟主重託啊!」

「方丈先別忙著自責,慧遠法師雖然犧牲,但他很聰明,事先便把圓觴藏起來了。」

玄觀詫異地看著他:「蕭郎怎麼知道?」

「方丈想知道,慧遠法師把圓觴藏在何處嗎?」蕭君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當然!」

蕭君默忽然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雖然燭光昏暗,但玄觀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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