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行刺

玄觀盤腿坐在方丈室的禪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目垂下,身體一動不動,已然沒有了呼吸。他面容安詳,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攤血跡,倒更像是安然坐化。禪床後面有一扇屏風,上面畫著達摩在少林石窟的面壁圖,更是給此刻的方丈室平添了一絲肅穆和悲涼。

渾身濕漉漉的蕭君默走進來時,看見禪床下已經跪滿了老老少少幾十個和尚,大多數神色哀傷。蕭君默留意了一下,發現背玄觀回來的那兩個知客僧,還有跳進放生池的那些和尚也在其中,可他們的神情卻看不出半點哀傷,有的只是沮喪和懊惱。

辯才怔怔地站在禪床旁,眼圈泛紅。蕭君默走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慧遠的事,辯才萬分驚愕,半晌回不過神來。

片刻後,一個年長的和尚從地上起來,自稱是大覺寺的監院,冷冷對辯才道:「這位法師,本寺幾百年來一向安寧,可你一來,便出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恕我無禮,趁眼下官府還未介入,法師和幾位施主還是趕緊走吧。」

辯才愕然良久。

他知道,這個監院雖然下了逐客令,但本意卻是為他們好,因為方丈遇刺身亡可不是小事,一旦寺院報案,官府必然介入,到時候可就麻煩了。思慮及此,辯才只好跟監院說了一番好話,最後又傷感地看了玄觀一眼,才和蕭君默一起退出了方丈室。

楚離桑和華靈兒在外面等候。四人相顧無言,隨即快步離開大覺寺,匆匆回到了雲水客棧。蕭君默建議大夥先別睡,把今晚發生的一系列詭異事件從頭到尾捋一捋,看能不能捋出點頭緒。辯才深表贊同,於是四人便在他的房間里討論了起來。

「我先說說我發現的一些疑點。」蕭君默開口道,「第一,剛一到大覺寺,知客師慧遠在門內說的那句話,雖然是在跟法師對暗號,但他叫法師『速速離去』的語氣,聽上去卻有一種擔憂和急迫之情,彷彿他真的希望法師趕緊離開一樣。第二,慧遠和法師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動了感情,我發現慧遠身後那四名知客僧,其中兩個也有些動容,反應正常,可另外兩個卻神情漠然。我當時以為他們可能是剛出家不久,對年長的僧人沒什麼感情,可後來我便發現,應該不是這個原因,而是這兩個知客僧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辯才問。

「我懷疑,他們可能是假和尚。」

「假和尚?」楚離桑和華靈兒一驚,同時脫口而出。

「不僅是他們,還包括玄觀身邊那兩個侍者,以及在寺門附近截住慧遠的那些和尚。」

此言一出,辯才三人無不愕然。

「理由呢?」辯才又問。

「首先,我在去方丈室的路上,隨口問了一個知客僧,大覺寺的佛指舍利有何淵源和來歷,可他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就像你剛才說的,」楚離桑插言道,「有可能是他剛出家不久,不懂這些呀。」

「不可能。佛指舍利是大覺寺的鎮寺之寶,作為該寺的知客僧,一出家便要先了解相關知識,以便向香客和信眾介紹,所以他沒有理由不知道。」蕭君默看向辯才,「這一點,法師作為出家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辯才點點頭:「蕭郎所言非虛。」

「其次,玄觀身邊那兩個侍者,神情倨傲,態度冷漠,對長者全無尊敬之心,甚至對方丈本人都不太尊重,這不但可以證明他們是不合格的侍者,還可以證明他們是不合格的和尚。為了確認這個判斷,當我們從方丈室出來,走向天王殿時,我又問了一名侍者一個問題。我問他,佛教中常說的『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是何意,他居然也答不上來……」

「這話是何意?」華靈兒一臉懵懂。

蕭君默一笑:「請法師開示一下吧。」

辯才道:「上報四重恩,意思是每個學佛之人,都要回報父母恩、師長恩、國土恩、眾生恩;同時還要下濟三途苦,就是要拯濟餓鬼、畜生、地獄三惡道的苦難眾生。」

華靈兒恍然。

「我故意問他這個問題,就是暗諷他對師長不尊,如果是真的出家人,怎麼聽都聽得出來,至少也該明白這句偈語的意思。可那個侍者的表現,卻全然不是如此,由此我便斷定,這兩個侍者一定也是假和尚。」

「那堵截慧遠的那些人呢?」楚離桑問,「我追過去的時候,看見你跟他們連話都沒說,你憑什麼斷定他們也是假和尚?」

「因為他們拿棍棒的手法,都像是拿慣了長矛的人。」蕭君默道,「雖說大覺寺的僧眾平時也可能練武,但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練武純為強身健體,因此通常對拳腳和棍棒功夫都很嫻熟,卻對刀劍和長矛等兵器相對陌生。而那些人則恰恰相反,揮舞棍棒毫無章法可言,總是不自覺地使出長矛的突刺動作,完全是無的放矢,此其一。其二,他們一邊打還一邊口吐髒話,而且一聽就知道是平時說慣了髒話的人。所以我更加確定,他們是假和尚。」

「這麼說,這些人的確都不是真和尚。」辯才深以為然,旋即蹙眉道,「可問題是,為何會有這麼多人在大覺寺假冒和尚?他們是誰?目的是什麼?玄觀又為何甘願受他們脅迫?」

「法師別急,容我先說完剩下的疑點,咱們回頭再討論這些問題。」

辯才歉然一笑:「蕭郎請說。」

「第三個疑點,是法師對玄觀暗示三觴一事時,玄觀卻一直在刻意迴避,這也從側面證實他是受到了那兩個『侍者』的脅迫,所以很不願意觸及這個話題。當法師跟他挑明了之後,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考慮如何應對,最後他又什麼話都沒說,直接帶我們去了天王殿,彷彿做出了一個重大抉擇。由他的這些反常態度來看,加之後面的突然遇刺,你們是否覺得,這其中可能有所關聯?」

辯才和楚離桑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麼接話。華靈兒對這些事毫不知情,更是只有聽的份,什麼話都插不上。

「以我個人的看法,」蕭君默見眾人無語,便自問自答,「玄觀之前之所以那麼反常,是因為他已經知道,或者預見會有重大事情發生。換言之,在我們看來那麼突然的刺殺,在他自己,卻很可能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此言一出,辯才和楚離桑更覺驚訝。

「這完全沒道理啊!」楚離桑蹙緊了眉頭,「他若是早有預見,幹嗎要去送死?就算他出於什麼目的,一心要赴死,也沒必要把圓觴取出來讓人搶走啊!除非……除非他已經背叛了組織,本來就是要把圓觴交給慧遠,然後他自己以死謝罪。」

華靈兒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楚離桑不悅。

「楚姑娘說的這些事,我雖然沒有參與,不太知情,不過光聽你這幾句話,就很有問題了。」

「什麼問題?」

「玄觀若想把那個什麼觴交給慧遠,八百年前就可以給了,又何必等到今天?難道他故意要死給你們看?他有病啊?!」

「你!」楚離桑想反駁,卻又想不出反駁之詞。

「離桑有一點說對了,玄觀肯定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不過我相信他並沒有背叛組織,這可以從第四個疑點得到佐證。」蕭君默道。

「第四個疑點是什麼?」楚離桑問。

「就是玄觀遇刺之後說的那句話。當時你去追慧遠了,並未在場,玄觀對法師說有危險,讓我們趕快離開江陵。既然他臨死之前還在擔心我們的安危,那就足以說明他並未背叛組織。至於說他明明已經預見危險,卻為何還要去赴死,原因可能就在華姑娘剛才說的那句話中。」

「我說的話?」華靈兒有些驚喜,「哪句話?」

「你剛才說,他故意要死給我們看。不過,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在我看來,他不是要故意死給我們看,而是要死給那些脅迫他的人看,也就是那些假和尚。」

其他三人聞言,都有些恍然,可更多的卻是困惑。楚離桑思忖著,忽然道:「這麼說,慧遠行刺玄觀,其實不是意外,而是早有安排?說得更明白些,這很可能都是玄觀自己一手策劃的?」

「聰明!」蕭君默讚賞地點點頭,「把我們剛才說的第一個疑點和第四個疑點結合起來看,不管是慧遠還是玄觀,都在告訴我們江陵有危險,叫我們趕快離開,這足以說明,他們倆其實是一頭的。所以,你的判斷沒錯,慧遠刺殺玄觀,很可能正是玄觀自己的安排。」

華靈兒見風頭被楚離桑搶了,不禁撇了撇嘴:「世上還有這種人?故意安排別人來殺自己,他圖什麼呀?說他有病,沒想到他還真有病!」

「華姑娘,玄觀法師是我的師弟,更何況死者為大,請你注意說話的口氣。」辯才有些不悅。

「對不起左使,我不是有意的。」華靈兒吐了吐舌頭,「我只是覺得奇怪,玄觀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呀?」

「我們剛才已經說了,玄觀受到了某種勢力的脅迫。」蕭君默道,「我想,他之所以主動選擇死,就是為了擺脫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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