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追逃

黎明時分,蕭君默一行進入了藍田縣境。

秦嶺山脈莽莽蒼蒼,群峰綿延,一條驛道在崇山峻岭間蜿蜒伸展。

由於失血過多,蕭君默一直昏迷不醒,楚離桑三人不敢再前行,只好在一座名為韓公坂的山嶺上,找了一間破敗的土地廟暫時棲身。隨後三人分頭行動:由楚離桑在廟中照料蕭君默;辯才懂些醫術,負責到廟後的山上去采止血的草藥,如三七、仙鶴草、白芨之類;米滿倉則負責到附近村落去跟村民買食物、衣服等急需物品。

二人回來後,和楚離桑一起搗了草藥,然後脫下蕭君默的鎧甲,把葯敷在他的傷口上,再綁上繃帶,忙活了半天,總算把血給止住了。米滿倉跟村民買了些煮熟的小米粥,用瓦罐裝著。趁著還有些溫熱,楚離桑也顧不上腹中飢餓,一勺一勺地給蕭君默餵了小半罐。慢慢地,蕭君默臉上有了一絲血色,楚離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隨後,三人各自脫下血跡斑斑的鎧甲,換上米滿倉買回來的粗布衣服,然後把剩下的粥分著吃了。收拾停當,時辰已將近中午了,三人都覺睡意襲來,於是眼睛一閉,各自倒頭大睡……

蕭君默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夕陽的餘暉正透過廟牆上的圓窗斜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扭頭一看,辯才三人都還在沉睡,又環視這間神像坍塌、蛛網盤結的破廟,一時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艱難地坐起來,感覺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

旁邊放著一套乾淨的粗布衣裳,蕭君默忍著疼痛,穿上了衣服,然後慢慢爬起來,走到廟門口,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在這種逃命的時候,所有人都呼呼大睡可不妙,總得有人站崗放哨。

蕭君默舉目四望,但見周遭群山逶迤,當是秦嶺無疑。想來辯才他們定是為了給他止血療傷,才不得不在此停留。此地離長安很近,非常危險,照理應該趕緊離開,可聽著他們三人因極度疲憊而發出的鼾聲,他又實在不忍心叫醒他們。

此時,一枚渾圓的落日正懸浮在黛藍的遠山之上,絢爛的晚霞把西邊天際塗抹得一片猩紅,天地寂靜無聲,景緻凄美而蒼涼。蕭君默朝著西北方向的天空極目遠眺,那裡就是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卻剛剛拚死逃離的長安。

昨天,他還是一個前程似錦的玄甲衛郎將、一個朝野矚目的青年才俊;此刻,他卻變成了一個朝不保夕的逃犯、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一夜之間,一切已經恍如隔世。

昨日的三千繁華鮮衣怒馬,當初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猶如驕陽下的冰雪剎那消融,亦似指縫間的流沙倏忽散盡,只剩這殘陽夕照和荒山古廟,陪伴著他這個喪失了過去也看不清未來的一無所有的人。

這種感覺就像是從一場美妙的夢境中突然醒來,又像是從現實中突然跌入一個可怕的夢境。儘管蕭君默是主動選擇了這條路,可猝然發生的一切還是讓他感到了一種莊周夢蝶般的恍惚和憂傷。

一隻紅頂白羽的鷺鳥從他的頭頂低低掠過,丟下幾聲哀婉的鳴囀,惶惶然飛進了不遠處的一片冷杉樹林中。不知它是不是因為迷路而離開了同伴,但願它能在夜色降臨之前找到歸巢。蕭君默想,其實現在的自己比這隻鷺鳥更加迷惘,因為前路茫茫,這場逃亡很可能沒有歸宿,但卻隨時隨處都可能是終點。

當然,即便死亡隨時可能出現,蕭君默也並不會因此心生恐懼或顧影自憐,他只是希望在死神伸出冰冷的白爪攫住他之前,上蒼能保佑他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破解《蘭亭序》之謎,把辯才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後為養父報仇,便是他接下來必須做的事,也是他無可推卸的責任。如果說在這些責任之外還有什麼令他牽掛的,那便是楚離桑了……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來,楚離桑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

蕭君默察覺到動靜,回頭沖她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台階,示意她過去坐。

見蕭君默這麼快就能自行活動,楚離桑既欣慰又有些意外。想來這玄甲衛也不是白當的,身體素質果然比一般人強得多。

方才他昏迷時,楚離桑抱著他喂粥,一點也不覺尷尬,此刻與他四目相對,卻忽然有些羞澀。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了台階的另一端。

「總算逃出來了,你和你爹有何打算?」蕭君默問。

楚離桑茫然地搖了搖頭。天下之大,她現在竟不知何處可以棲身,心中只覺一片悵惘。

「你爹既然選了這個方向,心裡應該是有主意了。」

長安是大唐帝京,周邊有四通八達的驛道通往天下各個州縣。蕭君默想,辯才既然選了東南方向,必是不打算回伊闕了,而是準備出武關、下荊楚,再沿長江往中下遊行去。

其實從昨夜到現在,楚離桑一直有些迷糊。昨夜他們從長安東北面的龍首原逃出後,辯才便一馬當先折往東南方向,並未跟她細講要去哪裡,然後便一路疾奔至此。楚離桑從未出過遠門,也搞不清哪兒是哪兒,現在聽蕭君默這麼一說,心想父親肯定也不會毫無目的地亂走,定然已有明確去處,頓覺心安了一些。

「那你呢?你做何打算?」楚離桑問。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蕭君默不假思索道,「既然把你們從宮裡帶了出來,自然要護送你們到目的地。」

「那……以後呢?」

昨夜這一番生死與共,早已拉近了楚離桑和蕭君默的距離,所以她心裡竟隱隱有一絲不希望他離開的感覺。

「以後?」蕭君默一笑,「以後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吧。」

「你家裡,還有什麼親人嗎?」

蕭君默神色一黯:「原來還有我爹,可他不久前……亡故了。」

楚離桑有些意外,連忙說了聲「對不起」,然後不知怎麼就想起了桓蝶衣,忍不住道:「其實你還是有親人的。」

蕭君默不解地看著她。

「你那個師妹,桓蝶衣,她好像……挺喜歡你的。」

蕭君默一愣,趕緊道:「呃,她也可以算親人吧,我和她從小一塊長大,後來又一起在玄甲衛任職,所以,她就像是我親妹妹一樣。」

「是嗎?」楚離桑表情怪怪的,「人家桓姑娘可是對你一往情深,你這麼說,不是辜負人家了嗎?」

蕭君默咳了咳,不願再談這個話題,忙道:「咱們眼下還在關中,朝廷的人隨時會追過來,待會兒恐怕得把你爹和滿倉叫醒,咱們得連夜趕路。」

楚離桑不無擔憂地看著他:「可你身上的傷……」

「我沒事。」蕭君默輕描淡寫道,「干我們這行,受傷是家常便飯。要是受點傷就躺下,還怎麼破案抓人?」

一說到這兒,蕭君默馬上想到自己眼下已非玄甲衛,而是玄甲衛追捕的對象,不覺苦笑了一下。楚離桑看出了他的心思,心中也覺歉然,便道:「都怪我們連累了你,毀了你的大好前程,還讓你變成了逃犯。」

「這是我自願的,怎麼能怪你們呢?」蕭君默道,「何況我之前不也害了你們嗎?這就叫一報還一報,咱們扯平了。」

「其實就算皇帝不派你來抓我爹,也會派別人來。我之前總是怪到你頭上,這對你……有點不太公平。」

蕭君默一笑:「你現在怎麼如此通情達理了?」

楚離桑眉頭微蹙:「聽你這意思,好像我以前很不講理似的?」

蕭君默又笑了笑:「以前嘛,是有點。」

楚離桑柳眉一豎:「我哪兒不講理了?」

「你自己回想一下,跟書生周祿貴打交道那會兒。」

楚離桑一聽,這才想起跟那個「獃子」相處的一幕幕,頓時有些忍俊不禁:「那個獃子,迂腐木訥、傻頭傻腦的,我不過是對他凶一點而已,哪有不講理了?」

「你說得也是,那傢伙確實有些呆傻,也難怪你凶他。」蕭君默笑,「其實別說你了,就連我自己,有時候都忍不住想抽他兩下。」

二人說笑著,彷彿把周祿貴當成了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一邊覺得好玩,一邊又都有些說不出的悵然。蕭君默一聲嘆息:「現在想想,我倒寧可自己就是周祿貴。」

楚離桑雖然明知道那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但不時還是會想起他,現在聽蕭君默這麼一說,發現兩人居然都有同感,不禁也嘆了口氣:「那個獃子雖然有些迂,可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你是在誇我嗎?」

「我是在誇周祿貴。」

二人相視一笑,但笑容中分明都有些無奈和傷感。

此時暮色已徐徐降臨,山下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有星星點點的火把從幾個方向朝山上圍了過來。二人同時一驚,立刻起身。蕭君默還有些虛弱,身子晃了晃。楚離桑要去扶他,蕭君默擺擺手:「快把你爹和滿倉叫起來,咱們得趕緊走。」

楚離桑跑進廟裡叫醒了他們。米滿倉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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