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球之雙殤 9、被賜福者

大壯從街上急急跑回來,喊著:「爸,媽,政府又發口糧了,還是憑身份證,不論大人小孩每人一袋。」

靳強如蘋趕快帶上身份證和口袋匆匆出門,一邊誇著兒子:「大壯,如今家裡多虧你了。你喊上青雲姐,一塊兒去。」

經歷了多次腦震後,靳強夫婦每天都昏昏沉沉的,連門都不敢出,生怕迷路,回不了家。反倒是傻大壯不大受影響。倒不是說他現在比別人聰明,不是的,他仍是原來的傻大壯。但就像走慣盲路的瞎子不怕天黑,他比別人更適應現在的智慧黑夜。崔家老兩口兒走失了,到今天也沒回來。青雲哭著來找他們幫忙,靳強領著她和大壯騎自行車找了很久,到底沒找到。他們不敢再走遠,怕再走遠認不得回家的路。青雲哭了幾天,沒辦法,只好認了。現在她經常呆在靳家。靳強知道她是在盼小飛回來,小飛說過要回來的。

一個月前,電視上說雁哨指令發布了,靳強記不得雁哨指令有哪些內容,那些事和他之間過於遙遠,他懶得去記。只知道與他們有切身關係的一條:所有飛機、火車、輪船都停運了。它們一停運,小飛怎麼回來?靠兩隻腳板?那樣也好,雖然慢,安全。雁哨指令發布後,還經常有汽車相撞,有飛機和空中自行車從天上掉下來,不過這些事故慢慢少了,完全消失了——因為街上很少有車輛了,空中完全沒有飛機和空中自行車了。

雁哨指令沒說電視停播的事,但幾天後,電視沒了信號。再後來供電也不正常了。靳強他們一直領不到工資,其實有工資也沒用,商店早就關門了。關門之後,政府馬上派武警來,強迫糧店開門,免費給大家發糧食。管道氣早就停了,只能趁來電的時候,用電爐子趕緊做幾碗飯。要是連電也停了呢?

今天領糧食他們來得比較晚,路上已經有很多人背著糧食回家。糧店前面排著老長的隊,一直排到大街拐彎。七八個武警背著槍在維持秩序,就連他們也是獃獃愣愣的,只會機械地喝著「排隊!守秩序!」像是電壓不足的機器人。靳強幾個排了一會兒隊,大壯忽然指著前面說:

「咦,咋多了一個人?你是加塞兒的!」

那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很瘦,衣服很臟,趿著一雙拖鞋,流里流氣的。他小聲央求:「哥們兒讓我站這兒吧,我家沒剩一顆米了。」

青雲看他可憐,說讓他站這兒吧。大壯盯著他看看,生氣地說:「你撒謊。我剛剛看見你背著一袋糧食回家,轉眼你又來啦。政府說每人只給一份兒,不能領雙份的。你這人不地道。」

那男孩被揭出老底,只好罵罵咧咧地走了。老兩口搖搖頭,繼續排隊。快排到頭的時候,忽然一顆石頭飛來,正砸到大壯額頭上,立時鮮血往外涌。青雲趕快拿面巾紙捂住傷口。如蘋看見一個男孩飛快地逃走了,沒看清模樣,八成是剛才那個加塞兒被趕走的小混混。

領了口糧回家,靳強嘆息著說:「如蘋,孩子們,看來得下決心了。小飛說小亂居城大亂居鄉,大亂快要來了,靠政府發口糧支撐不了幾天。咱們按小飛說的回老家鄉下吧,摘野果采野菜填肚子。沒有房子,咱們就住在那個柿子洞里。」

如蘋說:「得等小飛回來再說。」

「對,咱們先準備,等小飛回來。小飛讓咱們準備好乾糧,這兩天如蘋和青雲抓緊時間烙餅,把家裡所有的面都烙成餅。還要帶上刀子,防備野物,也防壞人。要帶上繩子、鹽、筆和紙。小飛還說讓帶什麼來著?」

靳強忘了,如蘋青雲也忘了,三個人努力回想。大壯忽然說:「讓帶火鐮!小飛說打火機和火柴都有用完的時候,火鐮永遠用不壞。」他急匆匆地跑走了,上了閣樓。過一會兒灰頭土臉地回來,手裡拿著——火鐮,老輩兒留下的火鐮。全家人都樂壞了,試著打火。用半月形鋼鐮用力磕白石頭,馬上有一團藍白色的火焰把石頭包圍。不過,拿這團火去點紙媒並不容易,試了好久,青雲才點著了第一團火。全家人樂瘋了,輪流吹紙媒上的小紅火,直到它變成紅通通的火苗。有這團火就不怕了,再黑的夜,再寂寥的曠野,有一個火堆就有人氣。

青雲忽然尖叫一聲,手抖抖索索地指著門口。門口有一個人,是小飛!他變多了,又黑又瘦,衣服很臟,鞋破了,身上背著一個袋子。全家人跑過去,摟著他抱著他,讓他趕緊到沙發上休息。這不是那個又天才又快樂的小飛了,他顯得昏昏沉沉,眉頭鎖得很緊。在全家人的簇擁和呼喊中,他只是說:

「我先睡一覺。」

就搖搖晃晃地到卧室去。

小飛很快睡熟了。如蘋高興得淌著淚,說小飛一定累慘了,餓慘了,趕忙做雞蛋挂面。飯做好她又不忍心喊醒小飛。青雲在卧室里,用濕毛巾小心地擦著小飛的臟腳丫。又小心地把小飛的挎包從他身下掏出來,裡邊除了一些乾糧,還有一張很精緻的弩弓。

全家人都高興,小飛回來大家就有依靠了。小飛吃了雞蛋挂面,又接著睡。全家人也陪他睡。然後腦震又來了,把大家從夢中折騰醒。雖然難受,大家都習慣了,只是腦袋顯得更為昏沉。小飛看來比大家更難受,還光著腳跑到衛生間吐了一陣。從衛生間回來他愣了好長時間,看上去瓷眉瞪眼的。大壯盯著他看,擔心地說:

「小飛你咋樣?小飛你是不是也變傻了,像我一樣?」

大壯真是個傻子,這話說得全家人都難受,小飛更難受。小飛鎖著眉頭說:「是的,我也變傻了,我的智慧之火快要熄滅了。我特意跑回來,全家人抱成團兒,說不定那團火還能多燃幾天。」

青雲怯怯地問,「你是不是回鄉下去?我也去吧,我爹媽沒了。」

小飛疑問地看她,如蘋心酸地解釋:「小飛啊,你青雲姐的爹媽都失蹤了。讓青雲跟咱們一塊兒走吧。」

小飛點點頭:「青雲姐,你跟我們一塊兒走吧。」青雲哭了,不過那是歡喜的淚水。

三天後,全家人背著乾糧、火鐮、刀、棉衣、那把弩弓,還有家裡能找來的所有鉛筆,幾個筆記本。小飛說得有一個人專門記日記,不能忘了寫字,要是把寫字都忘記,那就徹底變成野人了。咱們得把這些日子記下來,也許幾百幾千年後會有人看的,那就是一個氏族的歷史呀。靳強說:那就由你來記吧,我們忘了不要緊,只要你沒忘。如蘋要鎖門,小飛搖搖頭說:媽,用不著鎖了。如蘋想了想,嘆息一聲,把鑰匙放到客廳鞋柜上,讓門大敞著,走了。

他們走了幾天幾夜。有的城市著了火,燒紅了半個城,沒有消防隊來救火。公路上、野地里,無主汽車停得到處都是,也有從天上摔下來的空中自行車。火車都整齊地停在車站裡,但火車站也死了。路上有一群人見靳家人背的東西多,兇狠地過來搶奪。小飛惡狠狠地取出弩弓,一箭射去,扎在領頭人的肩頭,鮮血順著箭桿往外涌。那群人被嚇跑了。如蘋小聲說:

「小飛,小飛,嚇跑他們就行了,可別弄死人。」

小飛聲音很硬地說:「媽,我知道。只要能嚇跑,我就不弄死他們。」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青雲有點被嚇著了,膽怯地偷偷瞄他。

他們一路走著,不分白天黑夜。腦震來的時候反正走不了路,他們就窩在什麼地方休息,歇過勁兒再走。腦震越來越重,但次數一多也就習慣了。頭疼、嘔吐、噁心、腦袋越來越木,但反正死不了。第五天他們來到黃河灘,很遠就看見河灘上座著一個巨大的東西,是一艘飛船!大得像一座山。透明的橢球形雙層殼體,磁力加速線圈沿縱向排列,就像哈密瓜的瓜紋。他們雖然很累,但止不住強烈的好奇,都跑了過去,仰頭觀看,用手撫摸。這玩意兒往常在電視上見過,但那時飛船都是位於同步軌道,襯著廣袤的太空,顯得很小,沒想到擱地上它是這麼個龐然大物!而且那麼精緻漂亮,實在是九天之上飛來的神物,不是這個凡間能有的。飛船好像沒有損壞,只是飛船里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具屍首,讓這個美麗的神物顯出幾分猙獰。靳強想進去看看船員中還有沒有有氣的,但打不開門,再說那些人顯然已經死絕了,也就沒再努力。小飛默然看飛船,過了一會兒,聲音硬硬地說(他現在老是這麼個語調):

「是《凌波號》。從《烈士號》失蹤後,它是世上唯一剩下的億馬赫飛船。但雁哨指令後它已經去功能化了,怎麼會墜落在這兒?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想不通。」

他想不通,不過身上有忍不住的寒戰。看飛船的狀態,顯然這是一次緊急處置引起的。那麼,很可能,如果沒有這個緊急處置的話它已經撞上地球了,是以蟲洞飛行狀態下撞擊,它會輕鬆地撞穿地球,留下一個縱貫東西半球的孔洞,然後是地核的岩漿順著孔洞向東西半球噴涌,把整個地球變成煙和火的地獄……

他無聲地垂淚,朝飛船內的死人深深鞠躬。全家人都跟著深深地鞠躬。

晚上在小溪邊睡,山很高,樹不多,有很多青草。在水裡抓了「旁血」,燒著吃。記日記的小飛知道這兩個字不對,可是想不起來該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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