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球之雙殤 7、太陽之殤

按空間暴脹尖脈衝的發生規律,新的脈衝又該到了。楚天樂不安地等待著。《雁哨號》仍是以地球為中心,以半徑220億千米做圓周運動。飛船速度為0.7馬赫,七天走完一周天,正好是上帝創造萬物的時間。飛船軌道面與太陽黃道面(即大多數行星的軌道面)垂直,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避開其它行星的干擾,更好地觀察地球。由於《雁哨號》的運動是以地球為精確中心,所以在《雁哨號》的視野中,太陽系的運動是兩種運動的疊加。一是整個太陽系黃道面以飛船為中心的快速旋轉,就像上帝的巨手在轉動一個水平放置的走馬燈(水平方向無限長),七天轉一個整圈;第二個運動是地心說的標準圖景——在那個走馬燈的燈面上,那顆小小的黃色恆星,連同微粒般的六顆行星,繞著微粒般的地球安靜地旋轉著,太陽仍然是一年轉一圈,月亮仍然是25天轉一圈,與地球的觀察者看到的一樣,只不過各星體的尺度大大縮小,大部分行星幾不可見。

垂直於黃道面的軌道更顯示了宇宙的空曠。雁哨人作為昊天之上的俯瞰者,最強烈的感受是宇宙的空,是太陽系的空。看慣了眼前的空,甚至難以回想起地球生命的熱烈繁茂。你會奇怪,如此空曠寂寥的宇宙內怎麼會出現生命,這種幾率太小了,基本等於零。正因為如此,地球生命才更值得珍視。伊萊娜的感悟是:

「我曾是一個不信神的科學家,但這個罪人決定要皈依上帝了。」她笑著補充一句,「但也不放棄對科學的信仰,希望上帝寬容我的雙重信仰。」

這些天,習明哲和楚草徹底交了班,無事可幹了,每天都把時間花費在同爸爸的聊天上。楚草回憶最多的是媽媽,是那個深山中的家:懸崖上橫生的枝幹虯曲的松樹、清冽水坑裡生命頑強的柳葉魚、懸崖邊寂寥凄清的火葬台、藍天上滑行的姿態輕盈的蒼鷹、樹上鬼頭鬼腦的松鼠、爺爺和姬伯伯的墳墓(現在應該加上了媽的墳墓)……習明哲雖然在那座山中呆的時間不多,只是隨賀梓舟和姬繼昌去過兩次,但聊起山中的景色也是如數家珍。伊萊娜聽得津津有味,雖然她在樂之友總部呆了很多年,但一直沒進過山,所以這會兒大呼後悔。她說,如果有一天回到地球,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那兒住上十幾天,當然,楚天樂必須全程陪伴。

楚天樂笑著答應。

但這樣的閑適安樂是假的,在內心深處,所有人都提心弔膽,等著下一次腦震的來臨。它的強度明顯是遞增的,對智力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大家不知道再經歷幾次腦震後他們會是什麼樣子。

昨天為了同地球通話,飛船向地球靠近,縮短到20光分的距離。通話後航向將逐漸恢複到原狀態。由於離太陽近了,它由往日的螢火蟲變成一顆小小的金蘋果,差不多坐落在航向的正前方,而且還在繼續變大變亮。楚天樂透過透明艙體觀察著太陽,逐漸感覺異常:陽光似乎不該這麼強的,按這個亮度,飛船與太陽的距離肯定不到20光分。位置也不應在正前方,隨著航向的復原,飛船應該離太陽越來越遠才對……飛船內忽然傳過來新船長習宇的緊急呼叫:

「爺爺,剛發現飛船航向有誤,現在正朝著太陽飛去,方向正對著日心。但我和習宙檢查了飛船的程序,沒有發現任何錯誤。」

楚天樂立即問:「距太陽距離?」

「14光分。」

14光分,也就是《雁哨號》20分鐘的航程。「你是否已經修改了航向?」

「還沒有。我想先找出原因,也想問過你再做決定。」

楚天樂十分不滿,他想這位新船長是昏頭了,時間已經相當緊迫,他絕對應該先採取措施的。習宇這孩子一向邏輯清晰,處事果斷,不該這樣糊塗。顯然,連續的腦震已經影響了他的智力,影響了他平素的自信,他要先問過心中的偶像才敢做決定。楚天樂立即說:

「先別找原因,立即改變飛船航向!」他隨之補充一句,「按時間推算,下一個暴脹脈衝也快到了!」

習宇不禁悚然:「你是說,萬一腦震讓我們失去清醒……好的,我立即修改。」

習宇開始操作。楚天樂把導航員習宙喊來,問了一些情況。他思索片刻,說:

「既然沒有別的錯誤,那原因肯定出在尖脈衝上。咱們都懷疑過,也許在脈衝的尖點,即空間極度暴脹的瞬間,會造成粒子層面的失聯,從而導致電子儀器出現不可預料的錯誤。換句話說,電腦和人腦一樣,也在經歷智力崩潰,已經不敢完全依靠了。同樣的,飛船的觀測設備也不敢完全信任。」

習宙想了想:「是的!一定是這個原因!」她心緒複雜地說,「我們很幸運的,爺爺你還保持著清醒的思維。否則……」

楚天樂苦澀地想:不,我的「清醒」是受惠於你們的犧牲。你們不懼危險,在智力下降的情況下仍保持著飛船的亞光速,保持著「刀尖上的舞蹈」,才讓我能夠部分避開尖脈衝對大腦的毀傷。但眼下沒時間說這些。他注意觀察著前方的太陽,沒有發現飛船航向有明顯的改變,便著急地問:

「為什麼航向還沒變?讓習宇加快點!」

習宙小心地解釋:「爺爺,船長已經改變了方向參數。但你知道的,《雁哨號》的飛行是帶著鐐銬的跳舞。」

楚天樂當然熟知這一點。《雁哨號》不比別的蟲洞式飛船,它還帶著兩個處於非本域空間(即處於蟲洞外)的重球,也就是他和伊萊娜的住所。由於兩個重球具有慣性而蟲洞內的飛船沒有慣性,飛船在變向或加減速時只能極柔和地進行,不能超過柔力桿件的緩衝限度,否則就會造成千米橫杆的斷裂。危險還不止如此。如果飛船的動力系統出了故障,那怕是激發中斷十分之一秒,由於飛船將在瞬間靜止而重球繼續保持0.7馬赫速度,兩者同樣會在瞬間撕裂,所以,《雁哨號》的飛行確實是帶著鐐銬和炸彈的跳舞。他熟知這一點,只是過於焦灼,對飛船的「柔和轉向」有點兒等不及了。橫杆另一端的伊萊娜勸道:

「天樂不要急,時間還充裕,飛船肯定能避開太陽。」

楚天樂苦笑著沒有回應。他有個強烈的感覺——眼前局勢似乎已處於失控的邊緣。電腦不再可信,設備不再可信,習宇的思維不再可信,他自己雖然好一些,但也不再有往日的自信。在這種情況下,伊萊娜空泛的勸慰沒什麼用處。正如他說過的:當整個局勢處於下行態勢時,即使你再小心,也免不了意外的墜落。看來該做出那個決定了。雖然那是個很難做出的決斷,但他沒怎麼猶豫,思考了幾秒鐘後,果斷地喚來習明哲和楚草:

「明哲,草兒,我想下達雁哨指令。」

兩人頓了一下,也許有一秒鐘,然後很乾脆地說:「好的,我們執行你的決定。」

雖然伊萊娜與雁哨指令沒有關係,楚天樂還是通知了一聲:「伊萊娜,我要發布雁哨指令了。」

伊萊娜苦澀地嘆息一聲:「真的到時候了嗎?……你發布吧。」

他又向習宇船長做了通報,然後默誦雁哨指令。隨著他的暗誦,電腦屏幕上出現一個紅色開關,開關上罩著兩道開關鎖。暗誦結束,第一道開關鎖應聲而開。習明哲在電腦上打出另一道密鑰,第二道開關也應聲而開。第三道門是需要楚草打開的指紋開關,在按下前,楚天樂說:

「按照此前的決定,我們要設一個簡單的反向密鑰,如果地球人還能解開,就能逆向中止這個指令。我來設一個吧,」他略微想了想,說:「我設的密鑰是:山間一寺一壺酒。」

習明哲等幾人互相看看,沒有說話。這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密鑰,只要是會漢語的人,只要保持著起碼的智力,都能解開的,它是「3314159」的諧音。密鑰設置好,楚草看看大家,狠下心按下指紋開關。屏幕上顯示:

「自毀程序將在3分鐘後啟動。如需中止,請在3分鐘內重複按三次開關。」

楚草沒有動。3分鐘在漫長的倒計時中一分一分地過去,終於叮的一聲,屏幕上亮出綠燈,顯示出「自毀程序已經發往地球」。從這一刻起,楚天樂覺得心中一根弦崩地一聲斷了。至此他已經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他對地球的職責基本完成了。以後他還會一如既往地關注地球,但那相當於退休之後發揮餘熱,心態將大大不同了。

自毀指令將在14分鐘後抵達地球,而地球的迴音將在40分鐘後抵達。據他估計,樂之友肯定能解開這個簡單的密鑰,但仍會執行自毀的指令。也就是說,14分鐘後,地球上將自動開始以下的大動作:所有大壩的閘門將全部開足,並在這個位置上焊死……核電站的燃料棒將全部取出……病毒研究機構中的烈性病毒將在高溫中殺死……所有蟲洞式飛船的動力系統將被去功能化……金屬冶煉廠所有型號的熔爐將全部清空,倒出現有的熔液……數百萬軍隊將上繳武器,把武器鎖閉,然後解散回家……但核潛艇的處理肯定來不及了,它們將遵照備用方案,整體沉入海中。這種處理方案有很大的隱患,但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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