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球之雙殤 5、雁哨

楚天樂結束與地球的通話,伊萊娜立即在兩人的私人通話線路中問:

「天樂,我旁聽了你的通話,覺得你今天的情緒很灰暗。事態果然這麼嚴重嗎?」

楚天樂沉默了一秒鐘。兩人的「電子化交流」一向非常快速,一秒已經是很長的停頓了。「恐怕是這樣的。伊萊娜,我一向對自己的智力自負,但眼下我已經不敢做什麼推理判斷了,只能依靠感覺。而我的感覺不好。」

伊萊娜也沉默了。

「我的感覺很不好。」楚天樂重複道。「我有這樣的經驗:當大局勢處於上升狀態時,雖然向上的攀登非常困難,但總是可以克服的,甚至常會有意想不到的突破;當大局勢處於下行狀態時,儘管下山人小心翼翼,仍免不了意外墜落。眼下的局勢就屬於後者。」他苦澀地說,「而且不光是地球,是全宇宙啊,人類就是想『逃荒』也無處可去。也許這就是費米悖論的解釋¬——宇宙中每十萬年左右,所有的智慧生命就會遭遇一次同步的智力崩潰,所以才一直沒出現足跡遍佈於全宇宙的高等文明。想到這一點,實在讓人心情灰暗。」

兩人沉默。過一會兒伊萊娜說:「已經到最後關頭了?」

「對。亞光速蟲洞不足以隔斷尖脈衝,《雁哨號》船員的智力會很快降低,直到不能再跳這種『刀尖上的舞蹈』。那時只有我們倆成了唯一清醒的雁哨。但——我們畢竟不能代替他們去駕駛。」

《雁哨號》一直是以220億千米的半徑和0.7倍光速繞地球旋轉。這不是行星繞太陽那樣的「自然」軌道,需每時每刻用自身動力改變飛船的方向,是一種刀尖上的跳舞。當然這是由電腦自動調整的,但眾所周知,任何自動程序都必須設置人工干涉功能,當自動程序出現誤差或出現非常事件時,最後決定權只能掌握在人的手中。但是,按楚天樂的估計,飛船中很快就沒有足夠的智慧了。

伊萊娜笑道:「謝謝你坦率地告訴我真實情況。你不用安慰我的,咱們都已經死了一次,不怕死第二次。遺憾的是,我準備的那兩具克隆身體恐怕用不上了,我原想用它來享受你的親吻、擁抱和性愛呢。我為『他們倆』可惜,至於咱倆,索性就『柏拉圖』到底吧,這個結局也不錯。」

戀人的安慰讓楚天樂輕鬆一些。「謝謝你了,我的柏拉圖式愛人。」楚天樂笑著,通過電脈衝給伊萊娜一個長吻。這時船內通訊插了進來:

「爸爸,伊萊娜阿姨,我是習明哲。我想,在這樣的局勢下,有必要請二位與全體船員見一次面。這邊已經準備好了,請。」

在飛船的中心大廳內,習明哲、楚草、習宇、習宙和1000名船員散布在無重力的船艙里。他們遵照太空人的慣例,都是光頭赤足,穿白色衣服,背上印著太極圖案。雖是光頭赤足,但女性性感漂亮,男性英俊瀟洒。不過今天大家脖子里都掛著一個紙袋,明顯破壞了船員們的儀錶美,有些不倫不類。這是楚草的未雨綢繆。上次「腦震」時眾人都有乾嘔現象,她怕下次腦震時真的出現嘔吐,會在無重力飛船中造成大麻煩。船員們在三十幾個小時前經歷了「腦震」,現在還沒能完全恢複,神情都有點發木。他們捨棄了地球的安逸生活而毅然奔赴太空,原是想在人類沉睡時做清醒的雁哨。可惜他們剛剛得知,船上人同樣不能保持清醒了,這引發了深重的悲涼。

楚天樂和伊萊娜照例以激光全息圖像出現,懸浮在船艙中心。眾人默默看著二人,二人也默默看著眾人(通過電子管道)。按生理年齡說,船長習明哲已經79歲,楚草65歲。雖然在無重力生涯中生理節律較慢,但也是鬢髮蒼蒼的老人了。習宇22歲,習宙21歲,早就成為正式船員,其中宇兒已經是實習船長了。他倆在腦震造成的疲憊中努力保持著笑容,向全息影像招手,親熱地說:

「爺爺好。伊萊娜婆婆好。」

宇兒和宙兒出生後,楚草接受柳葉姑姑與她兒子天使的教訓,非常注意與兒女的情感交流,所以宇兒宙兒與家人很親近,與半電子化的爺爺同樣親近,沒有成為天使那樣的「理性紙片人」。兩個外孫是楚天樂最重要的感情寄託,是他的心肝寶貝。所以,在眼前的局勢下,宇兒和宙兒的命運更讓他揪心。如果雁哨號走入絕境,如果船員們因喪失理智而獸性化……什麼樣的可怕後果都可能出現啊。

習船長說:「楚先生,飛船面臨的局勢大家已經清楚了。你還有什麼交待,請儘管坦率地說吧。」

楚天樂內疚地說:「我很抱歉。40年前我沒能做出正確預言,導致雁哨號陷入眼前的困境……」

習宇笑著打斷他:「爺爺,我們不埋怨。所以,別說這些廢話了,揀重要的說吧。」

習宙也笑著說:「對,沒人埋怨你,爺爺說重要的!」

楚天樂感激地看看兩個外孫,看看女兒女婿,說:「我沒什麼重要的話要說,只重複樂之友的兩句老話:先走起來再找路!活著!如果你們真的失去智慧,那就靠本能活下去,像狼、老鼠和螞蟻一樣活著!哪怕生存中出現一些邪惡,也在所不惜!」

他雖然用詞隱晦,但船上人都能悟出他的暗指。習明哲說:「好的,我們會記住這兩句話。楚先生,我想把船長的職位正式移交給習宇。」

「你自己決定吧,我沒意見。」

「至於我與楚草兩人對雁哨指令的實施許可權,我倆的意見是暫不移交。估計很快就要用上了,沒必要再移交了。」

「好的。我同意。」

在公開場合,船長習明哲一向稱呼楚天樂為「楚先生」,但此刻他換了稱呼:「爸爸,我和新船長商量過,也徵求了楚草和眾人的意見,想把飛船的最終控制權交到你手中。」

這已經是「臨終託付」了。楚天樂平息了心中的感情激蕩,平靜地說:「明哲,很感激你的信任。但你知道,我沒有受過駕駛飛船的專業訓練,何況我畢竟沒有四肢。」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把最終控制權交給你。至於你是否使用,由你自己決定。」

他的話很明白:如果「那一天」最終來到,那麼,飛船由智力崩潰的內行來控制,反倒不如交給一個清醒的外行。楚天樂沒有再推辭,痛快答應了。習宇立即著手建立了遠程連接的專用線路,讓他可以通過思維脈衝來控制飛船,而且他的控制屬於最優先順序,他的指令一旦發出,駕駛艙的控制將徹底失效。

船員們要散開了,習宙笑嘻嘻地說:「爺爺,伊萊娜婆婆,我想和你們再熊抱一次,行不?」

兩個孩子為安慰二位囚籠中的老人,專門開發了一種「熊抱」程序,能讓真人與影像的擁抱轉化為逼真的感覺,楚天樂和伊萊娜一向很享受它。「好的,宇兒宙兒,明哲草兒,還有伊萊娜,咱們全家人都來熊抱一次!」

習宙和哥哥撲過來,同全息影像的爺爺擁抱。楚天樂感覺到了宇兒的堅硬肌肉,宙兒柔軟的胸部和滑膩的皮膚。今天的擁抱格外長久,因為兩個孩子知道,他們清醒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了。伊萊娜笑著催促:

「好啦,該輪到我啦,你們不能厚此薄彼……」

忽然的停頓。楚天樂和伊萊娜都感覺到了又一次的腦震,這次比上次更重。他倆立即(通過電子管道)觀察宇兒宙兒和眾人的表情。他們受到的打擊更重,目光都在剎那間變為空白,面部忽然扭曲,呈現痛苦的表情。不少人在乾嘔,有個別人已經嘔吐出來,幸好他們都備有嘔吐袋。眾人的痛苦表情和乾嘔很快過去,時間大約是兩三秒鐘,看來尖脈衝的波寬確實是秒級的,但他們目光中的空白卻保留了很長時間。楚天樂低聲喚著:

「宇兒?宙兒?明哲?草兒?」

這次的腦震明顯比上次重。大約七八分鐘之後,眾人才從精神休克中緩慢蘇醒。楚草勉強笑道:

「爸爸,這是第二次腦震吧。」

明哲說:「看來比上次要重。」

楚天樂說:「對,這應該是第二個脈衝,距上次的間隔為36小時28分。看來比上次更重一些。」他疼惜地說,「你們都很疲乏,快回屋休息吧。」

習明哲和新船長儘管神情木呆,仍催促著大家回屋休息。楚天樂默默看著眾人的背影,尤其是兩個外孫,心中悲涼。他原來寄望於年輕人的抵抗能力會強一些,但看宇兒和宙兒的神情,甚至比他們的父母更為獃滯。此刻他倆腳步遲緩,身體喪失了青春的張力。如此看來,年輕人對腦震更為敏感,這個發現讓楚天樂的心情格外灰暗。

還有深深的內疚。

他為伊萊娜描繪了一幅灰暗的前景,但《雁哨號》其實可以不跳這種「刀尖上的舞蹈」——既然蟲洞飛行不能起到智慧保鮮作用,那不如乾脆放棄亞光速,也減小軌道半徑,讓飛船變成一顆「自然運轉」的行星,那就徹底安全了,因為它不需要人為的校正。可惜的是,重力場中行星的速度是不能自由選擇的,而是由重力和旋轉半徑決定的。那個速度太低,無法向兩名雁哨提供足夠的動態壓縮真空,而後者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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