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地球之雙殤 4、智慧的鴻溝

雖然靳強老兩口都已退休,早上起來仍像打仗。靳強負責做早飯,老伴如蘋幫30歲的傻兒子穿衣洗臉。逸壯還一個勁兒催促媽媽:快點,快點,別遲到了!老伴輕聲細語地安慰他:別急別急,時間還早著哩。

兩年前老倆口把傻兒子送到一個很小的做瓶蓋的福利廠,不為掙錢,只為他的精神上有點寄託。這步棋真靈,逸壯在廠里幹得很投入很舒心,連星期日也鬧著去廠里呢。

30年的孽債呀。

30年前夫婦倆少不更事。懷上逸壯5個月時,夫妻吵了一架,如蘋衝到雨地里,挨了一場淋,引發幾天的高燒,兒子的弱智肯定與此有關。為此兩人終生抱愧,特別是如蘋,一輩子含辛茹苦,任勞任怨,有時傻兒子把她的臉都打腫了,她也從未發過脾氣。

不過逸壯絕不是個壞孩子,平時他總是快快活活的,手腳勤快,知道孝敬父母疼愛弟弟。他偶爾的暴戾與性衝動有關。他早就進入青春期,有了對異性的追求,但這個很正當的要求卻無法得到滿足。有時候在街上或電視上見到那些很「露」的女孩,他會短暫地失控。爹媽不得不給他服用氯丙嗪,服藥的幾天里他會蔫頭蔫腦的,讓人心疼。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個心地良善的好孩子。

老天是公平的,知道靳強夫婦吃的苦,特地給了一個神童作為補償。逸飛今年才25歲,已經進了樂之友科學院和中科院,在國際上頗有名氣了。鄰家崔嫂不大懂人情世故,見到逸壯,總要為哥倆的天差地別大發感慨。開始老兩口怕逸壯難過,緊趕著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岔。後來發現逸壯並無此念,反倒很樂意聽別人誇弟弟,聽得眉飛色舞的,這使當爹媽的又高興又難過。

招呼大壯吃飯時,靳強對老伴說,給小飛打個電話吧,好長時間沒有他的電話了。他掛通電話,手機屏幕上閃出一個三十歲的女子,不是特別漂亮,但是極有風度——其實她只是穿著睡衣,但她的眉眼間透著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上流社會的人。她從容地說:

「是伯父伯母吧,逸飛出去買早點了,沒帶手機。有事嗎?一會兒讓逸飛把電話打回去。」靳強忙說沒事,沒事,這麼多天沒見他的電話,爹媽記掛他,隨便問一聲。女子說,「他很好,就是太忙,忙著研究他的三階真空理論。對了,我叫君蘭,姓君,君子的君,蘭花的蘭。我是搞影視策劃的,和逸飛認識兩個月了。噢,那邊坐著的是逸壯哥哥吧,代我向他問好。再見。」

掛了電話,靳強罵道:「小兔崽子,有了對象也不告家裡一聲,弄得咱倆手忙腳亂的。人家君蘭倒反客為主,說話的口氣多家常。」

如蘋擔心地說:「看樣子她的年齡比小飛大,至少大三四歲。」

「大幾歲好,能管住他,咱們就少操心了。這位君蘭的名字我好像在報上見過,在京城有點名氣。」

這當兒逸壯停止了吃飯,一直歪著頭專註地盯著屏幕。他疑惑地問:「這是小飛的媳婦?小飛的媳婦不是青雲?」

老倆口趕緊打岔:快吃飯快吃飯,該上班了。

逸壯騎自行車走了,靳強仍像過去一樣,悄悄跟在後邊作保鏢,他一向是看著大壯進了工廠大門才回來。出了房門,碰見青雲也去上班,她照舊甜甜地笑著,問一聲「靳伯早」。靳強看著她眼角的細紋,心裡老大不落忍。她今年27歲,但遲遲不談婚事,恐怕是不能忘情於小飛。靳家和崔家是老鄰居,青雲比小飛大兩歲,打小就是個小姐姐,很知道疼弟弟。後來上學時小飛跳了兩級,跟青雲成了同班同學,關係更近了一層。小飛跳到她的班級後,兩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雲是第一,小飛則在2-5名中跳動。靳強曾當著青雲的面,督促小飛向她學習。青雲慘然道:

「靳伯,你千萬別這麼說。我這個『第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來的,小飛學得多輕鬆!籃球、足球、圍棋、篆刻、樂器,樣樣他都會一手。好像從沒見他用功,但功課又從沒落到人後。靳伯,有時候我真嫉妒他,爹媽為啥不給我生個他那樣的腦瓜呢。」

那次談話中她的「悲涼」給人印象很深,絕不像一個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10年後靳強還記得清清楚楚。也可能當時她已經有了預感?在高三時,她的成績忽然垮了,不是慢慢下降,而像是張得太緊的弓弦一下子崩斷了,再也不能恢複了。她高考落榜後,崔哥崔嫂、靳強如蘋包括小飛都勸她復讀一年,說你這次只是發揮失常嘛。但她已到了談學習色變的地步,抵死不再上學,連已經考上的中專也不上。後來她自作主張,到一家服裝廠當了工人。

青雲長得小巧文靜,懂禮數,心地善良。小飛一直喜歡她,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愛。如蘋也喜歡她,則是盼著她作靳家媳婦。不久前她還埋怨青雲沒把小飛抓住,那次青雲又是慘然一笑,直率地說:

「靳嬸,說句不怕臉紅的話,我一直想抓住他,問題是能抓住嗎?我倆不是一個層次的,我一直是仰著臉看他。我那時刻苦用功,其中就有這個念頭在裡邊。但我竭盡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現在用得上那句老話:望塵莫及了。」

送完逸壯回來,靳強坐沙發上愣了一會神,對老伴說:「如蘋,我想你最好把君蘭的事捅給青雲。話說得委婉一些,但事兒一定得挑明。讓她徹底斷了想頭,別為一個解不開的情結誤了一輩子。」

如蘋認真地說:「對,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今晚我就去。」

晚上大壯回家,顯得分外高興,說今天幹了一千個瓶蓋,廠長表揚他,還罵別人「有頭有腦的還趕不上一個傻哥兒」。老倆口聽得心中發苦,也擔心他的同伴們會不會遷怒於他。但逸壯正在興頭上,爹媽只能把話咽到肚裡。

逸壯說,爸,國慶節放假還帶我去柿子洞玩吧。靳強說行啊,你怎麼會想到它?他傻笑道,昨天說起小飛的媳婦,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壯說的柿子洞是老家一個無名溶洞,洞子極大極闊,一座山基本被水掏空了,成了一個大致為圓錐形的山洞。洞里陰暗潮濕,涼氣沁人肌骨,崖壁上的水滴一滴滴地滴下,叮咚有聲。一束光線從山頂一個小孔射入,在黑暗中劈出一道細細的光柱,隨著太陽升落,光柱也會緩緩地轉動方向。洞外是滿山的柿樹,秋天,深綠色的柿葉中藏著一隻只透亮的紅燈籠。這是中國北方難得見到的大溶洞,因為山深路險,沒有開發成景點,更為它保留了原始的靜謐。

兩個兒子小的時候,靳強夫婦帶他們回過一次老家,青雲也去了。三個孩子在洞里玩得很開心,難怪20年後逸壯還記得它。

晚飯後青雲來串門,似不經意地又問起小飛的情況。靳強夫婦不由得心中發苦,可憐的雲兒,她對這樁婚事已經不抱希望了,但她常有意無意地打聽小飛,實際上還是不死心啊。這會兒大壯已經湊過來,拉著「雲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盡瞅她。他比青雲大3歲呢,但從小就跟著小飛混喊「雲姐姐」,大人也懶得糾正。青雲很漂亮,皮膚白中透紅,剛洗過的一頭青絲披在肩上,穿著薄薄的圓領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壯看得略顯臉紅,但並沒把手抽回去,仍然親切地笑著,和逸壯拉著家常。多年來逸壯經常這樣,老實說,自打逸壯有了性意識後,爹媽很擔心傻兒子會對青雲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但後來證明這是多慮。逸壯肯定喜歡青雲的漂亮性感,但這種喜歡是純潔的。甚至在他偶爾因性饑渴而變得暴戾時,青雲的出現也常常是滅火的水而不是助燃的油。老倆口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在傻兒子的懵懂心靈中,青雲已經固定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許他知道青雲是「弟弟的媳婦」?青雲肯定也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不管逸壯對她再親熱,她也能以平常心態處之,言談舉止真像一位姐姐。這正是如蘋超級喜歡她的原因。

夫婦倆使個眼色,準備把上午商定的事付諸實施,但逸壯搶先一步把事情搞砸了。他討好地說:

「雲姐姐,今早打小飛電話時,接電話的是個女人,長得很漂亮。可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她再漂亮我也不喜歡。爸不喜歡她,媽也不喜歡。」

青雲的臉變白了,扭過頭勉強笑道:「靳叔靳嬸,小飛是不是談對象了?叫啥名字,是幹什麼的?」

逸壯這一搶先,弄得老兩口很理虧似的。靳強咕噥道:「那個小兔崽子,啥事也不告訴爹媽,我們是今早打電話才無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蘭,好像是搞影視策劃的,在京城有點小名氣。」

如蘋看看青雲,硬起心腸補充:「聽君蘭的口氣,兩人的關係差不多算定了。」

青雲笑道:「什麼時候吃喜酒?別忘了通知我。」

老兩口都在努力措辭,既要安慰她,還不能太露形跡,免得傷了青雲的自尊。這時傻兒子再次把事情搞砸了。他生怕青雲不信似的,非常莊重地再次表白:

「俺們真的不喜歡她,俺和爹媽都喜歡你當小飛媳婦。」

這下青雲再也撐不住了,眼淚刷地湧出來。她想說句掩飾的話,但嗓子哽咽著沒說出一個字,捂著臉扭頭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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