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遇刺

蕭君默把營救辯才和楚離桑的日期定在了四月二十五日。

他記得,大概是兩個月前的這一天,他抓捕了辯才,所以定在同一天營救辯才,就是為了凸顯還債的意味,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就像米滿倉說的,這件事一做,自己就只能跑路了,長安肯定是回不來了,就連大唐天下是否還有容身之處都不好說。但蕭君默現在盡量不去思考未來,因為想了也沒有多大意義,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動前一天,蕭君默給自己打了一個簡單的行囊,裡面只有幾錠金子、幾貫銅錢、一副火鐮火石、一卷《蘭亭集》、一枚玉佩,還有那枚「羽觴」。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最後值得帶走的卻只有這幾樣東西,蕭君默不禁有些悵然。

短短兩個月前,他還是堂堂的玄甲衛郎將,是被所有人一致看好的前程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可眼下,他卻是一個養父已故、身世不明、在世上沒有半個親人的孤家寡人,而且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被朝廷通緝的欽犯,即將踏上茫茫不可知的逃亡之路。

看著行囊,蕭君默想了想,還是把那枚玉佩挑出來,貼身佩戴在了胸前。這是尋找自己身世的唯一線索,可不能弄丟了。然後,蕭君默走出了家門,想去找幾個他還心存挂念的人,因為這一生他恐怕回不了長安了,所以必須去見他們最後一面。

他首先找到了李世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些過去的事情,蕭君默心裡不免一陣傷感。當然,李世勣並沒有看出來,仍然在勉勵他盡忠職守,將來好加官晉爵、光耀門楣。蕭君默嘴上敷衍,心裡卻連連苦笑。

大約聊了半個時辰,蕭君默告辭而出,走到門口的時候差點沒忍住眼淚。

接著,他去找了桓蝶衣,卻走遍整個衙署都沒看見她,最後才聽同僚說她好像出任務了。蕭君默只好作罷,想起桓蝶衣跟他打打鬧鬧的一幕幕,心裡和眼底就同時湧起了一種溫潤之感。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桓蝶衣喜歡他,尤其是最近老是吃楚離桑的醋,這一點就更是表露無遺,然而蕭君默始終只把她當成妹妹,從沒往那個地方想。

蝶衣,對不起,師兄讓你失望了。離開玄甲衛衙署的時候,蕭君默默默在心裡說,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如意郎君。雖然師兄喝不了你的喜酒,但無論在海角還是天涯,師兄都會遙遙祝福你。

最後,蕭君默想起了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此時的蕭君默忽然很想見他最後一面。

這個人就是魏徵。

魏徵對蕭君默的突然到訪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

二人落座後,蕭君默開門見山地說自己要出一趟遠門,所以來看一看太師,興許將來見面的機會就少了。魏徵有些訝異,然後用那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才淡淡笑道:「年輕人出去闖一闖、多歷練歷練也是好的,不過長安是你的家,不管走多遠,你終究還是要回來的。」

蕭君默忽然有些後悔跟他說了實話。因為他連自己去哪裡、做什麼都不問,就像是已經猜出他的想法似的。「太師,您都不問問我想去哪裡、作何打算嗎?」

魏徵一笑:「要是想說,你自然會說;若是不想說,我又何必多此一問?」蕭君默也忍不住笑了。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像特別簡單,有時候又顯得特別複雜。

「太師,」蕭君默忽然取下胸前的玉佩,「您認識這枚玉佩嗎?」

魏徵接過去看了一眼,搖搖頭:「從沒見過。怎麼,有什麼來歷嗎?」

蕭君默觀察著他的表情,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一想起今天很可能是與魏徵見最後一面了,蕭君默忽然有了一種衝動,便道:「太師,您知道嗎?我爹,其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這枚玉佩的主人才是。」

饒是魏徵再有定力,眼神也終於出現了波動。

「有這種事?」魏徵極力掩飾著,「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爹出事前,給我留下了一份帛書。」

魏徵微微一震。他萬萬沒想到,蕭鶴年臨終前竟然會打破他們二十多年來的約定,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了蕭君默。可看蕭君默的神色,似乎又不太知道內情。「那,你爹有沒有說,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本來他已經在帛書中寫了,只可惜……」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在魏王府的水牢里,帛書被老鼠咬得稀爛,我只找到了幾塊布片,只知道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卻不知道是誰。」

這是魏徵第一次聽到蕭鶴年最終的遭遇,果然與他料想的一樣,蕭鶴年就是在魏王府中遇害的。魏徵心裡難過,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真是可惜。」

「太師,我爹追隨您多年,按說我的身世,他一定不會對您隱瞞吧?」

魏徵躲開他的目光:「話雖如此,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你爹也不可能把什麼都告訴我。」

「那就是說,對我的身世,您確實一無所知嘍?」儘管明知這一問純粹是白問,蕭君默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魏徵搖搖頭:「確實一無所知。」

「太師,假如說我現在馬上就要死了,您會不會把真相告訴我?」蕭君默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這麼說。

魏徵愕然:「賢侄何出此言?我實在是不知情,否則何必不告訴你呢?」

「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何都要瞞著我。」蕭君默悵然道,「我只能猜測,我的生父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經歷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所以,你們不讓我知道真相,其實是為我好,對嗎?就像不讓我捲入《蘭亭序》的謎團中,也是為我好一樣。」

魏徵心裡,再次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產生了些許畏懼。跟他交談,實在是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君默,往事已矣,就算什麼真相都不知道,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何必去追問那麼多呢?」

「當然,一頭豬什麼都不知道,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蕭君默一臉譏笑,「可我是人,而人終究是有念想、有感情的,不是只要活著就滿足了,對不對太師?」

「賢侄所言甚是。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世上其實有很多人,是連生存都很艱難的。所以,為了活下去,他們就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念想,割捨自己的情感。即使這麼做很痛苦,但人最重要的是活著,為了活著捨棄那些,就是值得的。」

「是嗎?那假如現在就讓太師您放棄嫡長繼承製,讓您擁護魏王登基,以此來換取您活下去,您願意嗎?您還會認為這是值得的嗎?」蕭君默直視著魏徵。

魏徵一怔,後背登時沁出了冷汗:「賢侄,不瞞你說,老夫能活到今天,自然已經捨棄了許多,之所以還留著一口氣,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也只是因為還有一點責任不敢放棄罷了。倘若真如你所說,朝局走到那一步,那老夫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這麼說,太師的想法不就跟我一樣嗎?」蕭君默道,「人心裡頭的東西,不管是叫念想,還是叫責任,終究是比活著本身更重要的。為了這些,活著就有意義;若捨棄這些,人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魏徵忽然有點激動,贊同地點點頭:「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賢侄所言,與古聖人的教誨可謂精髓相通啊!」

「既然太師贊同我的想法,又為何把我的命看得那麼重要,而絲毫不顧及我心中的念想呢?」

這一刻,魏徵幾乎有了一種衝動,很想把一切都告訴這個迷惘神傷的年輕人,同時卻又驀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個玉佩主人對他的囑託,心中瞬間陷入交戰,額頭在不經意間便已冷汗涔涔。

片刻後,魏徵才掏出汗巾擦了擦臉,歉然笑道:「這鬼天氣,明明才剛小滿,就已經這麼熱了。」

蕭君默看著他,知道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便又拿起玉佩道:「太師,晚輩才疏學淺,不知道這玉佩上面的文字和圖案都是什麼意思,太師能不能幫晚輩分析一下,至少給晚輩一些線索?」

魏徵聽出來了,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是在給出一個折中的辦法,既讓自己透露一些線索給他,又不至於讓自己違背當年對玉佩主人的承諾。魏徵覺得,眼下看來,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可以緩解雙方內心的煎熬了。

思慮及此,魏徵便接過玉佩,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才道:「據老夫所知,這靈芝和蘭花,一般有象徵子孫的意思,所以賢侄的猜測沒錯,這應該就是你的生父留給你的。」

蕭君默知道魏徵已經接受了他的辦法,心中一喜,忙道:「還有呢?」

「還有嘛……」魏徵翻看著玉佩,「這『多聞』二字,首先當然是勉勵你廣學多聞;其次,這兩個字好像是佛教用語,這會不會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關呢?」

雖然這樣的線索極為寬泛,但至少聊勝於無。說起佛教,蕭君默還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在武德年間,也就是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代,由於高祖李淵追認老子李耳為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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