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辯才

一隊黑甲騎士、一駕單轅雙輪馬車,在伊闕通往洛州的驛道上緩緩而行。

伊闕縣距洛州治所洛陽縣約七十里,途經蒼翠秀美的伊闕山。此處兩山相對,伊水中流,遠望如天然門闕,故名「伊闕」。名聞天下的龍門石窟,便雕刻在伊水兩岸的山崖之上。此時臨近三月,驛道兩旁青山碧水、草木蔥蘢,倘若不是那些黑甲騎士身上的殺氣破壞了氛圍,這樣的時光和景緻幾乎可用婉約與唯美稱之。

與其他騎士如出一轍的冷峻表情不同,此刻蕭君默策馬行走在馬車旁,神色倒有幾分愜意和閑散。

儘管經過了包紮,右臂的傷口還是有些隱隱作痛。不過這點小傷對蕭君默來講屬於家常便飯,只是他入職玄甲衛以來的諸多「紀念」之一罷了。

馬車窗牖上的布簾掀開著,辯才從窗中默默遙望遠處的龍門山。只見滿山的翠綠之中,掩映著一座紅瓦飛檐的寺院,還有幾縷鐘磬梵唄之聲隱約可聞。

「法師是憶念當年的出家生活了嗎?」蕭君默笑著問道。

「出家或有不修善,則不如在家;在家能修善,則勝於出家。」辯才淡淡說道,彷彿在自語,又彷彿在回答。

「法師這句話,我記得是出自《十住毗婆沙論》。對嗎?」蕭君默隨口說道。

辯才一愣,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沒想到,蕭將軍年紀輕輕,對佛教經論也有研究。」

「談不上研究,略略讀過幾本罷了。」蕭君默道,「法師引用這句話,是不是想說,你雖然以吳庭軒的身份過著在家人的生活,但心性卻可以不受紅塵染污?」

辯才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將軍想說什麼?」

「沒什麼。」蕭君默一笑,「我只是有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

「什麼問題?」

「佛在《四十二章經》中說:『人繫於妻子舍宅,甚於牢獄。』又在《心地觀經》中說:『在家逼迫如牢獄,欲求解脫甚為難。』我想請教法師,作為一個志求解脫的出家人,你為何會捨棄清凈自在的出家生活,把自己投入這樣的『牢獄』呢?到底是怎樣的壓力,迫使你做出了如此艱難的選擇?」

辯才呵呵一笑:「將軍不要把我形容得這麼悲壯。我離開寺院、蓄髮還俗,完全是出於自願,並未受到什麼壓力,更談不上什麼艱難的選擇。」

「法師這麼說就言不由衷了。」蕭君默言語犀利,臉上卻仍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在還俗的十六年中,你立誓不再落墨寫一個字,如果不是在下奉旨找到你,你完全有可能終身封筆。而對於一個酷愛王羲之書法的人來說,這絕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由此我聯想到,你蓄髮還俗的原因,肯定也跟王羲之書法有關。準確地說,就是與《蘭亭序》有關。」

「將軍的聯想真是不著邊際!」辯才哂笑道,「一個人竟然會為了一幅字帖完全改變自己的人生,這樣的理由,將軍不覺得有些牽強嗎?」

「這不叫牽強,只能說非同尋常。」蕭君默也笑道,「法師既然肯對自己的人生做出如此非同尋常的改變,那也就證明了,與你息息相關的《蘭亭序》,背後隱藏的秘密一定也非同尋常。」

辯才的眼角微微跳動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的洞察力要比他想像的可怕得多。跟這樣的人交談,你隨時有可能掉入陷阱,說出不該說的話。

辯才輕輕放下了車窗上的布簾,索性閉上眼睛開始打坐。言多必失。他決定從這一刻起,不再多說一個字。

看著辯才突然緘口,還把車窗遮擋得嚴嚴實實,蕭君默笑了。

這種時候,沉默其實就是無聲的告白。他越是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越證明這就是他想守護的秘密。蕭君默現在基本上可以斷定,辯才手中藏有《蘭亭序》,或至少知道它的下落。他蓄髮還俗、改頭換面躲藏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而今上李世民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尋找辯才和《蘭亭序》,肯定也是想獲取這個秘密。現在的問題只是: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麼?《蘭亭序》眼下又在什麼地方?

當然,這並不是蕭君默該犯愁的事。只要把辯才帶回長安,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問題就讓皇帝去犯愁吧。

未時時分,太陽剛過中天,蕭君默一行來到了洛州府廨。

玄甲衛辦案,向來不須知會當地官府,但一旦要把當地人犯帶走,則須到州、縣兩級公廨進行報備,辦理相關手續,所以蕭君默一行才不得不進入洛州。若非如此,依蕭君默的性子,根本不想跟當地官府有任何瓜葛。

遠遠望見府廨大門的時候,蕭君默有些詫異,因為洛州刺史楊秉均竟然帶著一幫僚佐幹吏親自站在大門口迎候。

洛州在唐代為上州,刺史為從三品,無論品級還是職位都比五品郎將高出許多,儘管玄甲衛的郎將身份特殊,很多地方官員都爭相籠絡,但搞出這麼大陣仗,還紆尊降貴出門迎接,也實在是誇張了些。

楊秉均到底是何用意?

蕭君默稍一轉念,馬上就明白了,這傢伙如此煞有介事,肯定不光是沖著他玄甲衛的身份,更是沖著他身後馬車上的那個人——辯才。

想到此,蕭君默不免多留了一個心眼。

楊秉均一看到蕭君默,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蕭將軍,一早聽說你破了大案,本官便命人置辦了宴席,一來為你慶功,二來為你接風,可將軍為何姍姍來遲啊?」

「龍門形勝,伊闕風流,蕭某一路貪圖春光山色,便走得慢了。」蕭君默下馬行禮,「有勞楊使君久候,蕭某真是過意不去。」唐代稱刺史為使君,稱縣令為明府,對其他各級官員通常也以職務相稱,不像後世動不動便以「大人」稱呼官員。

楊秉均聞言大笑:「將軍要是喜歡這裡,不妨逗留一兩日,本官也好儘儘地主之誼。」

「多謝使君美意!」蕭君默笑道,「蕭某倒是很想逗留,只怕聖上不答應。」楊秉均乾笑了幾聲:「將軍恪盡職守,令人欽佩啊!」

二人寒暄著,一起走進了府廨。

宴席非常豐盛,楊秉均頻頻勸酒,蕭君默只喝了一兩杯,便以職責在身為由一再婉拒。宴罷,洛州府的相關書吏領著羅彪去辦手續,楊秉均則與長史姚興一起請蕭君默到正堂後面的花廳喝茶。

「蕭將軍,本官聽說,你今日一早抓獲辯才後,卻沒查問《蘭亭序》的下落,更沒有查抄爾雅當鋪,這是為何?」楊秉均才喝了兩口茶,就迫不及待地問。

終於圖窮匕見了!

蕭君默在心裡冷笑。前面那些盛大歡迎、熱情款待的陣仗,都是為這一刻準備的,典型的先禮後兵的套路。

今日上午,當蕭君默去伊闕縣廨辦理相關手續、順便包紮傷口時,伊闕縣令便提出要查抄爾雅當鋪,蕭君默斷然否決,並嚴厲警告他,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否則任何人也不能動爾雅當鋪。伊闕縣令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蒙了半天才問道:「為什麼?」

「這個案子由本官負責,你沒有資格問為什麼!」蕭君默毫不客氣道。

伊闕縣令心中惱怒,卻不敢發作。蕭君默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隨即帶著辯才上路了。

此刻,事情明擺著,伊闕縣令一定是未能得逞,便暗中派快馬飛報了楊秉均。由於辯才乘坐的是馬車,蕭君默一行走得慢,所以被他們趕在了前頭。

「楊使君,你剛才那句話,有個小小的謬誤,蕭某想更正一下。」

楊秉均一愣:「謬誤?什麼謬誤?」

「辯才法師是聖上的客人,不是朝廷欽犯。」蕭君默不慌不忙道,「所以,不能用『抓獲』這個詞,只能說是『找到』。」

「話是這麼說,但聖上之所以找辯才,目的也是要找到《蘭亭序》。這一點,蕭將軍不會不知道吧?」

「這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不審問辯才,也不查抄爾雅當鋪?」

「因為我可以確定,《蘭亭序》不在辯才身邊,當然也不會藏在爾雅當鋪。」蕭君默道,「我相信,辯才沒有那麼蠢。」

後面這句話顯然語帶雙關,楊秉均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蕭將軍,」旁邊的長史姚興發話了,「請你別忘了,你是在跟一位堂堂的三品大員說話,請注意你的口氣。」

蕭君默聞言一笑:「是啊,可辯才一案,聖上是命我辦理的,而不是命我們的三品大員楊使君,不是嗎?」

姚興一下噎住了,只好悻悻閉嘴。

楊秉均強忍怒火,又道:「你說《蘭亭序》肯定不在爾雅當鋪,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不憑什麼,就憑蕭某一點小小的辦案經驗。」蕭君默仍舊笑著道。

楊秉均冷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五品郎將,入職玄甲衛不過短短三年,哪來這麼大的口氣!」

「楊使君如果看不慣蕭某,大可以請御史台參蕭某一本,或者直接向聖上遞密奏也行。要是您不方便跑這一趟,蕭某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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