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滅門

深夜,長安城的寬衢大道上闃寂無人。

一隊武候衛騎兵提著燈籠從街上慢慢行來,每個人都在警覺地觀察著四周。

唐代實行夜禁制度,長安的所有城門及坊、市之門,皆夜閉晨啟。每日黃昏酉時,隨著宮城承天門上的暮鼓擂響,設於六條主幹道上的「六街鼓」隨之擊八百聲,諸門皆閉,夜禁開始;五更二點,承天門上晨鼓擂響,六街鼓擊三千聲,諸門開啟。夜禁期間,無論官吏還是庶民,皆不可無故在街上行走,否則便是「犯夜」,一旦被巡邏的武候衛發現,輕則鞭笞拘禁,重則當場杖斃。

此刻,一個黑影正躲藏在街邊一株枝繁葉茂的槐樹上,一對森寒的眸子冷冷地盯著從樹下魚貫而過的騎兵隊。

很快,武候衛騎兵便漸漸走遠了。

黑影從樹上縱身躍下,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幾片樹葉,然後輕輕一揮手,附近幾棵樹上同時躍下六七條黑影,迅速聚攏過來,個個身手矯健、悄無聲息。

這些人都穿著夜行衣,頭上罩著黑色斗篷,臉上遮著黑布,只露出一雙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最先下來的黑衣人身形頎長,臉上戴著一張古樸而詭異的青銅面具。他背著雙手,望著不遠處一堵暗黃色的夯土坊牆,沉聲道:「是這裡嗎?」

「昭行坊,錯不了。」邊上一個瘦削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面具人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上!」

六七個黑衣人立刻躥了出去,迅捷而無聲地躍過那堵一人來高的坊牆。面具人又站了片刻,才不急不緩地走過去,到距離坊牆約一丈遠的地方時,雙足猛一發力,從容躍過牆頭,消失在了黑暗中。

宮中敲響三更梆子的時候,東宮麗正殿的御書房中依舊燈影搖曳。

李世民並未就寢。

李淵退位為太上皇后,仍居太極宮,因而李世民雖已登基、貴為天子,卻也只能暫棲東宮。此刻,御書房中坐著五個人,卻沒人說話,氣氛安靜得有些可怕。

李世民坐在北首的一張錦榻上,面前是一張黑漆髹面的紫檀書案,左邊下首坐著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右邊下首坐著尉遲敬德和侯君集。

檀木書案上,赫然放著四塊葛麻布片,正是呂世衡在政變當日寫下的那四個血字:蘭、亭、天、干。因時隔兩個多月,布片上的血跡已然泛黑。

「怎麼,」李世民環視四人,笑笑打破了沉默,「那天不讓你們看,你們一個個心裡直犯嘀咕,今夜特意召你們入宮來瞧個仔細,反倒都不說話了?」

自從呂世衡留下這個詭異的謎題,李世民便獨自一人朝思暮想,反覆揣摩,卻始終不得要領。因此,今日他終於下定決心,把事發當天在場的四個人找來,希望能夠集思廣益,在最小範圍內破解這個謎題。

「回陛下,」面龐方正、膚色白皙的長孫無忌率先答言,「『蘭亭』二字,定是指王右軍書法《蘭亭序》無疑,蹊蹺的是『天干』二字。呂世衡指的是天干地支、甲乙丙丁的『十天干』呢,還是別有所指?若是指天干地支的天干,那它跟《蘭亭序》又有什麼關係?這個啞謎實在是費人思量。」

長孫無忌現任吏部尚書,職位雖在中書令房玄齡之下,但因是長孫皇后之兄,兼有佐命元勛和國朝外戚雙重身份,這種時候自然要比別人表現得積極一些。

「正因為費人思量,才找你們來。」李世民淡淡道,「『天干』二字暫且先不理會。你先說說,一個出身行伍、久經沙場的武將,為何會在臨終時突然提及一件書法作品,這二者究竟有何關聯?」

「這說明,《蘭亭序》背後應該藏著什麼重大的秘密……」長孫無忌思忖道。

「這就無須說了。」李世民道,「肯定是有秘密,關鍵在於是怎樣的秘密。」

長孫無忌有些尷尬:「陛下,恕臣愚鈍,實在是沒有頭緒。」

「事有反常必為妖!」臉膛黑紅、時任右武候大將軍的尉遲敬德粗聲粗氣道,「陛下,書法本是文人雅士玩的東西,呂世衡居然如此看重,那隻能說明一點,他的遺言非關文事,而是關乎武事。」

武事?!

李世民心中一凜,眼前猛然閃過呂世衡咽氣時死死抓著他佩劍的一幕。

「尉遲將軍說得對,臣也這麼覺得。」臉形瘦削、雙顴高聳的侯君集附和道,「一介武夫談文說墨,確實違其秉性,恐怕呂世衡的秘密,還是與兵戈之事有關。」

在座四人中,時任左衛將軍的侯君集職位最低,故而顯得較為低調。他自少便當兵打仗,幾乎不通文墨,最近才在李世民的勸導下開始習字讀書,怎奈讀得頗為痛苦,所以這番話雖屬附和之詞,卻也不失為個人感悟。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最後還是把呂世衡臨死前抓劍的那個動作跟眾人說了。眾人莫不驚詫。尉遲敬德卻嘿嘿笑道:「陛下,果真讓臣說對了吧?呂世衡想說的肯定是武事,否則他抓您的劍幹嗎?」

長孫無忌被兩個武將搶了風頭,心中有些不悅,便道:「尉遲將軍、侯將軍,你們別忘了,呂世衡的遺言是對聖上說的,而聖上肩上所擔,莫不是天下大事。既然是天下大事,又豈能狹隘地分什麼文事和武事?」

尉遲敬德語塞,撓撓頭不說話了。

「長孫尚書所言有理。」侯君集怕得罪長孫無忌,趕緊點頭贊同,「對於陛下而言,確實都是天下事。」

「玄齡,」李世民把目光望向一直沉默的房玄齡,「你有何看法?」

房玄齡面目清癯、相貌儒雅,他捋著下頜的短須,略微沉吟了一下,才不緊不慢道:「回陛下,方才諸位同僚的分析,皆有道理。臣亦以為,無論文事武事,《蘭亭序》背後的秘密定然干係重大,但眼下線索太少,殊難推究真相,此事恐怕須從長計議。不過,對於『天干』二字,臣倒是有些想法。」

「什麼想法?」李世民眼睛一亮。

房玄齡站了起來,走到檀木書案前,把寫著「蘭」字和「亭」字的兩塊布片並排放置,又把「天」字和「干」字並排放在下面,「陛下、諸位同僚,不知你們是否看得出,這四個字的字形有何異同?」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聞言,趕緊圍了過來,盯著那四塊布片端詳良久,卻什麼都看不出來。李世民凝神看了半晌,同樣一無所獲,便困惑地看著房玄齡。

「陛下,您仔細看,這個『干』字,其字形比起另外三個字,是否相對瘦削?」房玄齡耐心地說,「而且,這個『干』字的一豎,是不是寫得稍稍偏左了?」

「哎呀我說房相公,你就別賣關子了,這不是活活把人急死嗎?!」尉遲敬德不耐煩了,「你到底看出什麼了?」

李世民忽然抬手止住尉遲敬德,眼睛盯著那個血字:「朕明白了。」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都盯著李世民。

房玄齡微笑不語。

「呂世衡留下的,其實並非四個字,而是三個半字。」李世民用食指比畫著「干」字,「這個字只寫了一半,並未寫完,右邊肯定還有筆畫!這就說明,呂世衡想寫的不是『天干』,而是另外一個詞。」

房玄齡雙手一揖:「皇上聖明!」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恍然大悟。

「若果如此,那這沒寫完的到底是哪個字?」尉遲敬德瞪著眼睛問。

他這一問,屋裡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筆畫中帶有「干」的字似乎並不多,眾人開始在心中默默羅列相關字眼。就在此時,緊閉的御書房門外,忽然傳來內侍的一聲輕喚:「大家……」

唐代,宮中內侍、后妃一般稱呼皇帝為「大家」。

李世民臉色一沉,對著門口:「朕不是吩咐過,任何人不許來打攪嗎?」

「大家恕罪!」外面的內侍顫聲道,「老奴本不敢打攪,只是……只是長安令來報,昭行坊的一座民宅失……失火了。」

長安城的行政區劃以中軸線上的朱雀大街為界,分為東、西兩部,東面為萬年縣,西面為長安縣,昭行坊位於長安城的西南角,歸屬長安縣管轄。由於地處京畿重地,萬年、長安兩縣的縣令,品秩為正五品,比一般州縣的七品縣令高得多,職權也大得多,若遇緊急事件,可直叩宮門進行稟報。

「一座民宅失火,居然夤夜叩宮驚擾聖上,這個長安令是怎麼當的?!」長孫無忌大為不悅,沖著門口道,「叫他立刻回去,派人救火,統計損失,具體事宜明日早朝再奏!」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個長安令的確有些拿不準分寸,但民生無小事,既已來奏,自己肯定要過問,便對著門口道:「長安令心繫百姓,值得嘉許,傳他入宮吧。」

「遵旨。」門外的內侍應著,正欲退下。

「等等!」長孫無忌喊了一聲,回頭勸道,「陛下,現在子時已過,您還是趕緊安寢、保重龍體為宜,此等失火小事,就讓臣去處置吧。」

「民生無小事……」李世民擺擺手,示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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