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章 風雪同路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確是誤會展昭了,他前往延州,還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戰的確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入松堂費盡心思遞過來幾次確切的消息,但是由於主將的猶豫不決,加上三川口之戰中鄜延都監黃德和臨陣脫逃,宋兵還是著實吃了幾次敗仗,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並不誇張。

因此,延州的局勢,只兩個字,死守。

而西夏方面,一來出於天降大雪,夏軍缺少禦寒的衣物,軍紀鬆散,無心再戰;二來李元昊得報,宋麟州都教練使折繼閔等率兵攻入夏境,唯恐他處有失,在圍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後,終於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後被派遣去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帶一封王丞相的手書給延州知州范雍,坐等范雍的回信,然後帶回京城。

之所以要從包大人處借展昭一用,是因為據說書信的內容涉及延州的攻防、此戰的過失和下一步舉措,事關機密,為免中途生變,派個功夫高強的好手來回,更加妥當些。

展昭因此入選。

書信送到,范雍頭痛不已,只覺戰事蕪雜,一時間無法細回,只得請展昭暫住幾日,待自己細細思量斟酌之後,再回這一封書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統李蕭寒家住下。

李蕭寒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戶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還有一個女兒李洛水,十八歲;幼子李洛閔,八歲。

李洛水自小隨父習武,使得一手好劍,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眾口交贊的大美人。展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一身紅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樹下,襯著梢頭三兩梅花,對他展顏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紅色的裘氅,張揚而艷光四射,迫得整個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若是早幾年,她的倩影和艷光,也許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會兒,只是現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無非分為兩類。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

他淡淡一笑,一襲藍色的衣袍,簡單幹凈,明明那麼普通,卻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艷光到了他面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頷首,客氣地稱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蕭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爾和李家共席,其他的時間,要麼在房裡待著,要麼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歲的小洛閔在院中說笑,教他讀書認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懶下來,一天變得很長,長得讓他無從打發。

印象中,自到延州開始,紛紛揚揚的大雪,就始終沒有停過。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氣,展昭就會異樣沉默,不怎麼和人說話,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夜晚到時,也睡得更加不踏實。

算起來應該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就起身出門,沒有披氅袍,卻也並不覺得冷。

他踩著細碎的雪,沿著門口那條古舊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時,忽地聽到有人講話,下意識停下腳步。

「我不想回去。」

「又說傻話了,得趕在天亮前回去,否則讓你爹發現,可怎麼了得?」

「真喜歡我,為什麼不去我家裡提親?」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來軍中歷練,半點出息沒有,反先尋思成家,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那今夜,我們還見不見?」

「今夜再說,我得走了。」

男子軟語安慰的聲音過後,便是一連串遠走的腳步聲。

那女子的聲音,展昭聽得清楚,是李洛水。

李洛水滿心惆悵,懷著女兒家千迴百折的心思轉過牆角,忽地看見展昭,一張臉剎那間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結巴,「你怎麼會……」話未說完,她一擰身,匆匆就從展昭身邊跑過去了。

只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來。

「展、展大人,求你千萬別告訴我爹……」

展昭沒有回頭。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著嘴唇,囁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邁步離去。

其實他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這一日只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無意間撞破李洛水的情事,發生的其他事情都再平常不過:夫妻口角、孩童嬉戲、鄰里相呼、商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在肘畔流動。

午飯是在一個小小的麵攤子上解決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絲面。他另要了一個空碗,把肉丁通通夾到另一個碗里,又撥了一半的面過去,然後,先吃面前素的一碗。

麵攤的夥計很納悶:敢情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開始為什麼還要點肉丁面?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開始吃另一碗。

夥計更納悶了:既然不茹素,幹嗎要分開吃?

這個問題跟貓爪子似的,一直在心裡撓著。展昭結賬走人的時候,他忍不住就問:「客官,幹嗎要分開吃?」

展昭愣了一下,想了想,微微一笑:「習慣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麼做的時候也不覺得難過或是痛苦,就是習慣了。

傍晚的時候,他原路返回,穿過距離李蕭寒家最近的那條街道時,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個小小的算卦攤子。

算卦先生兩撇山羊鬍子,抱一塊卦旗,坐在木案子後頭百無聊賴,目光閃爍不定,下巴尖尖,一臉的鼠相,典型的街頭騙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徑直走了過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顧,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問前程功名,還是問夫妻姻緣?」

「問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裝模作樣,忽然嗷的一聲,腦瓜子上挨了一蘿蔔。

好大一條白蘿蔔,蘿蔔纓子攥在一個腰膀粗圓的婦人手上,她氣勢洶洶,抬手又是一蘿蔔。

「你個江湖騙子,昨兒滿口說我妹子一定生個男娃,今兒生的怎麼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給吐出來,老娘今兒打不死你!」

「哎哎哎,你這婦人這麼不講理,我說你妹子一定生個男娃,又沒說是頭胎生的……嗷……」

卦攤上頓時就亂作一團。街面上尚在溜達的人也團團圍了過來,看熱鬧的看熱鬧,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靜靜在卦攤前坐著,身後的那場揪斗,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場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臉上添了兩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咦,這人怎麼還沒走?

「問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對對,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這人莫不是有病,眼見了方才砸場子似的爭鬥,任誰都知道自己這個算卦先生是混混兒了,他還願意在這裡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裝模作樣一回,然後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據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錦,將來妻嬌子孝……」

「她是個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尷尬得不行,「口誤,口誤。總之這位姑娘,平安得很,客官不必掛心……」

「是嗎?」展昭面上露出欣慰笑意來。

算卦先生漸漸不緊張了,他看出來了,這位客官,用意並不在求平安,他只是想聽聽好話而已。

而見人說好話是自己的強項,死人都能叫他給說活了。

果然,展昭走時,給他留了好大一塊碎銀子。

算卦先生攥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只是上嘴唇磕破了,笑著笑著,又疼得直噓氣。

不過,總體而言,今兒還是走運,宰到一隻肥羊。

算卦先生心裡甜絲絲的。

回到李蕭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半天上的雲層鍍了一層黑金,還在不斷往黑里去沉,灶房裡傳出肉菜混炒的香氣,李洛水在檐下看書,小洛閔正纏著李蕭寒講故事。看到展昭進來,他飛跑著撲過來:「展叔叔,教我認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閔的身體軟軟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聞。

李蕭寒呵呵笑起來:「閔兒,不要吵著展叔叔。」

「無妨。」展昭溫和地笑,「閔兒想學什麼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閔扭動著身子,從展昭懷裡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蕭寒的書房。

李洛水還是裝作看書的模樣,心裡卻是慌得不行:這個展大人,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爹爹?爹爹知道了會怎麼樣?

撲稜稜的拍翅聲響起,展昭抬起頭時,雲層只剩了最後一縷金色的雲絲兒,暮色團團圍過來,一隻灰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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