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春情劫

這一夜,似乎分外漫長。

姚蔓青豎起耳朵聽綉樓外的動靜,風晃動檐上空燈籠掛架的聲音、樓上破了的欄杆接合處吱呀的摩擦聲、窗外突然掠過的夜鳥喈喈的叫聲……

忽然……

噗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輕輕敲在窗上。

姚蔓青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趿拉著鞋子匆匆下樓。撥開樓下門閂的時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纖瘦蒼白的手指,帶著病懨懨的青色。

迎面一股混著胭脂的酒氣和寒氣,劉向紈動作極快地側身進來。姚蔓青慌張地向門外看了看,急忙把門掩上。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場景,已經有過許多次了,但她仍然壓制不住自己的心慌,每次開門關門,都像有一座山迎面壓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急著叫我來,到底什麼事?」劉向紈壓得極低的聲音中透著三分不耐。今晚萬花樓的飲宴未能盡興,臨走時那個叫雪嬌的紅牌阿姑臉上寫滿了不舍,送他到門口時,小指在他的手心裡撓啊撓,撓得他現在心還痒痒的。

最好三言兩語打發了姚蔓青,沒準還能趕回去和雪嬌鴛鴦帳暖,共此良宵。

「我……」姚蔓青兩隻手絞在一處,羞恥和難堪讓她無從開口。

「你什麼你?」劉向紈更加不耐煩,「有話就說……」

姚蔓青心一橫,豁出去了:「我像是害喜了……」

「啊?」劉向紈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這個月癸水沒來,老是犯噁心,奶娘說,怕是有了……」姚蔓青急急說著,「這才找你過來,向紈……」

劉向紈心裡打了個突,有些發愣。

「向紈,你快央家裡上門提親啊……」姚蔓青手心背後密密滲了一層汗,「這事叫我爹知道,會活活打死我的……」

「你有了身孕,找我過來幹什麼?」劉向紈忽然斜著眼睛看她,聲音里透著一股子陰陽怪氣,「你不會抓服紅花喝了嗎?」

「不能喝紅花,奶娘說會死人的。」姚蔓青沒有留意到劉向紈異樣的語氣,只是溺水樣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慌亂之中,「我爹要是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那找我算個什麼事?」劉向紈慢條斯理地撣了撣下襟,似乎要把他和姚蔓青的關係給撣個乾乾淨淨,「誰知道你這肚子里,到底是誰的種?」

「你、你說什麼?」姚蔓青有點蒙,她這一輩子,怕是都沒聽過這麼粗鄙下流的話,猝不及防間,竟不知道生氣,只是愣愣道,「你說什麼?」

「我說,」劉向紈睥睨著她,「你這綉樓的門,既是能為我劉公子開,自然也能為那些個什麼張公子王公子開。經手了這許多人,出事了抓我做便宜爹,這活計我可攬不來。」

姚蔓青的雙唇唰地沒了血色,渾身哆嗦著抬起手來指向劉向紈:「你、你血口噴人。」

「若沒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劉向紈沒事人般,「你不妨把什麼張公子王公子的也找來問問,興許有人樂意當這個便宜老爹。」語罷作勢就要去撥門閂,姚蔓青頓了半晌,忽然瘋了一般撲過去,死死抓住劉向紈的袖子:「你不能走。」

「叫啊,叫得再大聲點。」劉向紈冷笑,「把你爹給吵醒,讓他看看他女兒做的好事。你們姚家可不是普通人家,聽說你有個姐姐,還在宮裡頭伺候皇上,這事如果宣揚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老爹丟不丟得起這個人,你的皇帝姐夫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姚蔓青腦袋嗡的一聲,嘴巴張了張,眸中掠過極其驚懼的神色。劉向紈冷哼一聲,一把甩開她的手,開了門揚長而去。

說揚長而去也不盡然,出門之後,他還是極盡小心之能事,包括踩著凹窩攀牆出去的時候。

姚蔓青癱坐在地,地上冰涼,心中涼得更甚,面上卻是火燙得厲害。她抬起頭看著大梁,想像著自己單薄的身子被白綾吊起,晃悠悠地在半空蕩來盪去。

再不然,前院還有一口廢棄的井,井裡還有水,漚著經年的惡臭。爹嫌那味道瘮人,差下人用青石板蓋了。那石板不重,挪開了,一狠心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要多少時日以後,才會有人發現自己鼓脹慘白的屍身?

姚蔓青像是魘住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被一席破葦子裹了扔在亂葬崗上,一隻腳上失了鞋,突兀地伸出來,幾隻離群的癩頭野狗,圍著葦席吸嗅扒拉著。

眼前模糊起來,牙齒深深刺入唇中,鮮血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開來。不知為什麼,血腥的味道竟讓她莫名興奮。

眼前的場景似乎又有變換,衝天的火,血一樣赤紅,心中涌動著要把一切燒盡的罪惡渴望,還有鋥亮的尖利刀鋒,一下下捅進劉向紈的身體里,發出好聽的聲音。溫熱的血噴濺在臉上,親切得像娘親的撫摩。

她的身體顫抖起來,說不清是恐懼還是興奮,忽而熾熱得燙人,忽而冰冷得可怕,就在這樣持續的冰火兩重天的循環往複之中,忽然聽到奶娘的驚呼:「小姐,這是幹什麼?」

姚蔓青戰慄了一下,茫然地向發聲處看過去,卻被白晝的日光刺痛了本就酸澀的雙目——天已經亮了。

她居然就在這裡坐了一夜。

奶娘張李氏動作麻利地扶著她起身,半架著她回到房中。姚蔓青身子軟軟的,無根骨般倒伏在床上。張李氏給她蓋上被子的時候,她的眼睛微弱地掀開一條線,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張李氏的手。

「奶娘,」她覺得自己就快死掉了,「劉公子他,不認。」

張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恨恨道:「我就知道這是個孬種!」

「奶娘,」姚蔓青緩緩合上雙目,兩條水線自眼角處緩緩滑開,「我要死了,爹不會放過我的。」

「亂講!」張李氏啐她,「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有什麼辦法?」姚蔓青慘然一笑。

「老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張李氏寬慰她,「小姐,總有法子的。為什麼你要死?聽奶娘的,叫別人死都不能叫你死。」

「叫別人死都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細密而又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茶香悠悠,雖不是什麼名茶,卻別有一番味道。展昭用茶蓋在沿上微微扇了扇,擎起茶碗,向著姚知正略一致意,低首品茗,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掠過姚知正的臉,眉心卻微微蹙了起來。

姚知正,曾任廉州隴縣知縣,現已離任,膝下無子,長女姚蔓碧,入宮經年,封美人。

先前他同端木翠說,皇上走失了個妃子,此話並不妥當,一來美人離妃子的級別相差尚遠,二來姚蔓碧並非走失,她打暈了居處守夜的宮女和小太監,卷了細軟,不知所終。

聖上言及此事,惱怒非常:「朕可不知姚美人竟有這等本事!」

好在並無株連下罪之意,將此事交由開封府暗中查辦。

宮中一番查問下來,這姚美人,竟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主了,性子寡淡,從不在後宮爭風吃醋,或許也是因為她出身普通,不似其他嬪妃貴人般有勢大的娘家作倚仗。聖上對她亦是平淡,雖有恩澤,不曾隆寵。是以她本分行事,不敢逾矩,姚家也不曾因她得過什麼了不得的富貴——這一點從姚家略嫌老舊的家宅可見端倪。

這麼多年本本分分,怎麼就突然一反常態,打暈下人,卷了細軟,杳然無蹤?就算她出得了自己的居處,又怎麼出得了戒備森嚴的偌大宮城?

諸多疑點,本待一一勘查,只是聖上加了一句:「姚美人在京城並無親眷,亦無友朋,展護衛不妨去她的家鄉一趟。」

這才有了廉州隴縣之行。

其實在展昭看來,這一行實屬多餘。預謀出逃,唯恐帶累親眷尚且不及,怎麼會回到自己的家鄉?

只是聖上既有此意,又駁他不得,只得受這一趟累。

隴縣天高地遠,已近荒涼之境,距開封三日夜行程,多塵沙,街道亦顯寥落,客棧老舊,只幾處銷金煙柳之地,稱得上十分氣派。

晌午之前到了,遞了拜帖,只說是偶經隴縣,特來拜會。府上想必很少有從開封來的客人,還是四品武官御前行走,姚知正大喜過望,殷勤有加。

一巡茶水,數句寒暄,察言觀色間,展昭更加確信自己之前的判斷,姚家對姚美人之事渾不知情,尚且要向自己打聽姚美人的消息,串通出逃之說,實屬無稽。

擱下茶碗,心中已有了計較:再在此處耽留一日,向鄰人街坊打探一下姚美人入宮前的訊息,即刻便返開封。

要查姚美人的案子,突破點還是在皇城。

哪知尚未露出請辭之意,姚知正已是殷勤挽留:「外間客棧老舊,怕是不合展護衛的身份,若是不嫌舍下粗陋,不妨在此小住幾日,亦讓老朽盡些地主之誼。」

說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展昭略一思忖,含笑拱拳:「如此叨擾了。」

姚知正欣喜非常,忽地想到什麼,忙吩咐下人:「讓小姐出來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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