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 嫁衣

開封府,夜。

後院素來是下人們忙碌擾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靜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門扇虛掩,裡頭隱隱透出暈黃的光來。

公孫策坐在泥爐旁,手上的卷冊書頁微微泛黃,泥爐上模樣笨拙的砂鍋正突突突冒著熱氣,湯藥的味道越來越濃。

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燭光有了輕微的明暗變化,公孫策下意識看向門口,面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忙站起身來:「大人,你怎麼……」

包拯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寬厚笑意來,示意公孫策坐下。

公孫策有些局促,但還是坐回泥爐旁的凳子上。對面還有一張矮凳,公孫策心中轉開奇怪的念頭:大人也會落座嗎?

印象中,包大人從來都是正襟危坐,或臨堂審案,或憑几檢書,這樣矮矮的凳子,是莊戶人家閑話家常時坐的,非但沒什麼儀態可言,反稱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會坐嗎?

他這麼想著,包拯已經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隨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慣的。

公孫策自嘲: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來,是要說什麼事呢?

公孫策仔細地回憶起這一日,稀鬆平常,無甚不同,大人下朝歸來,便一直在書房翻檢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飲茶,一如往日。

有什麼事是一定要找他說的?還要留到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這麼一個看起來似乎很是不合時宜的地方。

「湯藥是給展護衛的?」

「是,」公孫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放在一旁的卷冊,「展護衛這陣子身子不好,日間翻了幾卷醫書,得了些滋補的方子,拿來試試。」

包拯略略點了點頭,頓了一頓,輕聲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過來。」

「宣平?」公孫策微微一怔,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離開宣平已有數日,牽掛不減,聽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聖上褒獎了龐太師,說是太師進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緩解。」

公孫策微笑,不置一詞。

「派往宣平的人回來報說,當地百姓感念龐太師和聖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晝夜不息,為太師和聖上祈福祈佑之人絡繹不絕。」

民心最是淳樸,沒有人知道天子是因為夜半先帝的託夢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龐太師救城。他們只知道,最最絕望無助的當口,城門大開,如同為他們鋪開一條生路,龐太師騎著高頭大馬,彷彿神祇降臨般代天子宣詔,同時帶來了開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再然後,像是有上蒼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復甦,那些明明已經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蹟般還陽。

巨大的狂喜席捲了整個宣平,在這樣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麼貓妖戕害人命,什麼公孫先生作法招魂,統統拂過腦後。公孫策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李掌柜忙著酒樓重新開張,也未顧得上相送。

他們的步子輕而緩,沒有過多回首,走的時候是黃昏,三條被夕陽拉得很長的身影背後,留下一座死而復生的宣平。

「公孫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話將公孫策從零碎的恍惚記憶中喚回。

公孫策不覺啞然失笑:「大人,學生有何委屈?」

包拯嘆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誰,本府心知肚明,莫說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連你和展護衛,都險些不得全身而歸。嘆只嘆如今塵埃落定,論功行賞,真正有功之人卻……」

包拯沉默。

言有盡而意無窮,包拯的意思,公孫策明白得很。自古以來,一件事兩樣筆墨書,奸惡的可以被頌上高台,忠貞的可以被踩進塵埃,叛賊可成明主,明主可變昏君。都說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變扭曲蒙蔽的東西,連帶著將公道帶累得可變扭曲蒙蔽。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為了作名利計,又何必在事後作名利之嘆?」公孫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頷首,公孫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脫,他亦不便徒作嗟嘆。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遠,公孫策收回目光,墊著隔布將砂鍋的蓋子掀開,濃郁的湯藥味撲面而來。

移鍋,熄火,盛葯。

寂靜的迴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孫策捧著湯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臨近開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併歸來,於開封府而言,怎麼樣都說得上是一件慶事,公孫策甚至籌劃著一番小聚,兩盞薄酒,三五家常菜,無拘無掛,其樂融融。

誰承想展昭會倒下去。

那時他們在簡易的小茶鋪中飲茶,茶湯渾濁,茶屑飄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將茶屑吹向茶杯杯緣。公孫策猶豫了半天,問出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端木姑娘,你暫時……不會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飲茶的動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動不動,茶麵卻微微漾開紋絡。

端木翠繼續吹茶屑,頭也不抬:「怎麼走啊,再走個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孫策試探。

「先回開封住下咯。」

展昭輕輕吁一口氣,唇角漾出極淡的笑意來。他站起身來,朝向還在茶攤處忙活的小二:「小二,結賬。」

緊接著,公孫策感覺似乎有暗影當頭罩下,伴著帶翻茶碗的聲音,急抬頭時,就看到端木翠慌亂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是馬不停蹄地進城,直奔開封府。端木翠的歸來與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於消化的小事,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甚至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迎接他們的歸來。

「展大哥怎麼了?端木姐你沒事?你沒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傷了?快進房去……端木姐你這陣子可好?」

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一味煩憂似乎對端木翠的歸來過於忽略,太過欣喜又似乎顯得對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況,開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頓下展昭,張龍急急帶端木翠去了紅鸞的卧房。

卧房窄小,窗欞微啟,紅鸞靜靜躺在床上,似是睡著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陣子還好好的,兩天前突然就……」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掀紅鸞的衾被。

男女有別,張龍此舉過於突兀,端木翠不覺皺了下眉頭,不過她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衾被掀開處,她看到紅鸞的身體,上身還是女子形狀,著淡粉色衫子,下身觸目驚心,儘是盤根錯節的曲根,樹皮斑駁,還帶著乾裂的泥土。

換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樹,木棉樹。

端木翠輕輕嘆一口氣。

變化是兩天前開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溫孤葦余死的時候。

看起來,溫孤葦余是以極惡毒的手段操縱了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這些精怪是他主體上抽生出的須芽,須芽若斷,不損主幹繁茂,但主幹若滅,須芽難逃潰散的命運。

端木翠輕輕為紅鸞蓋好衾被,向著張龍搖搖頭。

「救不了了?」張龍的眼圈忽然紅了。

紅鸞動了一下,蒼白的眼皮睜開一線,目力所及處,模糊地看到張龍僵立的身影。

「張大哥……」她虛弱地呻吟出聲。

張龍喉頭滾動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聲,趨身過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輕輕為兩人掩上門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

天氣像是要轉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開春日的氣息。

他們在宣平所歷,固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歷險故事,但是同一時間,在這裡,開封府里的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許平淡,或許尋常,但是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全部的世界。

她無意去探究張龍是否是對紅鸞有意——紅鸞的命運已成定局。門扇背後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許過些日子,會看到張龍一個人喝悶酒,脾氣古怪,不理人。

決意殺死溫孤葦余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帶累紅鸞吧,又是一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遺憾。

迴廊之上,僕從明顯比平日里忙亂,有捧銅盆熱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藥的,擦肩而過時,不時聽到急促且輕聲的「展護衛怎樣」。

其實之前她跟公孫策說過:「展昭沒有大礙,只是被冥道的戾氣所沖,一時逆氣攻心罷了。」

公孫策很緊張:「不是有蒼頡字衣護身嗎?」

「那是冥道啊。」

公孫策哦了一聲,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又是把脈又是施針又是下方子讓灶房趕緊熬湯劑,把一干僕從支使得人仰馬翻。

這樣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那我先回草廬,明日再來看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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