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七章 魂兮歸來

阿彌將手中的柔軟絹帛浸入銅盆的暖水中,待絹帛舒展浸滿後,拿出,擰水,展開,疊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塊,細心幫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污血。

不時有淚珠自面上滾落,她不得不暫停手上動作,將淚拭去。

主帳里很靜,只她和楊戩二人,楊戩背對著她,坐在將案之後的榻上。案上燭火微弱地躍動著,像極了最後一線行將脫逝的生命。燭暈微微,勉力倔強地籠住楊戩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帳外有人低聲回報:「轂閶將軍到了,被攔在安邑城外。」

轂閶到了?

阿彌一驚,脊背似是僵住,楊戩淡淡道:「請。」

來人步聲遠去,楊戩振氅站起,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阿彌說話:「我臨來之前,邀轂閶同行,三日後攻崇城,我想應該讓他見見端木,誰知……」

誰能料到端木營生此不測?

「那怎麼辦?」阿彌手足無措,語聲微微戰慄。她縱是再不諳沙場世故,也知此刻轂閶是絕不宜見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說話間,她攥住白色蓋布,竟是想將端木翠掩藏起來。

「要不要怎樣?」楊戩自嘲一笑,「轂閶不是蠢人,堂堂西岐大將,被攔在安邑之外,豈猜不出安邑生變?進得城中,看到滿城雞飛狗跳,不會心中生疑?轂閶桀驁性烈,定會找人逼問,端木營兵衛得我示下,必不敢泄露,但目中殤痛面上哀情語中躑躅是斷作不了假的。都是於這疆場死生看慣之人,想必已猜出五六分了。」

頓了一頓,待要再多說些什麼,忽聽到帳外急起馬蹄之聲。

蹄音初聽尚遠,轉瞬已到近前,馬兒嘶喘之聲甚切,鞍轡悶響,帳外有片刻攪嚷,似是有人試圖阻攔:「將軍……」

一言未竟,已被掀翻開去,重重撲地,鎧兵碰擊。楊戩笑道:「蹄音湍急如亂流,來人性烈如暴雨。阿彌,縱是不見其人其面,由其聲勢,你也能斷出輕重緩急。」

阿彌睜大眼睛,不明白楊戩此刻,為什麼竟向她解釋起兵家行事來了。

還未反應過來,帳簾刺啦一聲被扯將下來,帳外風沙迎面撲入,楊戩雙目微微眯起,模糊之中,看到轂閶高大身形定定立在帳外。

一時無言,俄頃,就見轂閶摔下手中帳簾,大踏步向端木翠置身之處過來。

阿彌有些心慌,下意識避讓開去。轂閶驀地止步,死死盯住端木翠煞白面龐,良久顫抖著伸出手去,以手背輕觸她面龐。

觸手冰涼,轂閶喉頭一滾,雙目合起,兩行熱淚無聲滑過臉龐,悶聲道:「我就知道。」

靜默之中,響起楊戩平靜至幾乎冷漠的聲音:「你知道什麼?」

轂閶縮回手來,慘然一笑,並不答話。

「三日後攻崇城,戰事謀劃如何?營下兵衛操練已精?雲車何在?糧草可足?前鋒點誰為將?後衛誰人控兵?」

轂閶大怒,猛地轉過頭來:「楊戩!」

「如何?」

「端木屍身未冷,你在這裡說這些無關緊要的!」

「無關緊要?」楊戩冷笑,「轂閶將軍須得謹言慎行,你所謂的無關緊要,在我看來,和你性命交關。你請得崇城戰牌,得丞相手令三日後攻城,此時此刻,你不該緊鑼密鼓,置沙盤召麾下,以謀戰事嗎?」

轂閶虎目圓睜,眸中怒火幾欲焚噬楊戩:「楊戩,端木死了!」

「她是死了,你從何得知?」楊戩面色寒若堅冰,「戰事在即,主將不離軍帳,你今夜本該在營中籌劃,你怎麼知道安邑生變?你怎麼知道端木遇刺?你本不該來此,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若是你,我現下就理衣整鞍,回營籌謀以應戰事,一心撲於攻城,心無旁騖。待得攻下崇城,要瘋要醉要死要活,都由得你。」

轂閶默然良久,啞聲道:「楊戩,你何其心狠。你可知,端木險些便是我的髮妻。」

楊戩嘆息:「我自然知道。但是轂閶,你首先是戰將。若非攻城在即,我可任由你在此酩酊大醉號啕大哭,惜乎戰事一觸即發,你一身系全營兵衛性命,更系兩方戰局走勢,個中關係,相信我不說你也知道,哪容你在此處蹉跎?回去吧,忘記今夜你來過安邑,城破之日,丞相會單獨見你,告知你端木亡故,那時你才會驚聞噩耗,殤痛失形。在那之前,一切如常。」

「我想,換作死的是你,端木也不會做無謂傷悲,必然披掛上陣,以槍頭血祭你屈死亡魂。」

「端木是被朝歌細作所殺,你若想為她報仇,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拔下崇城。」

「言盡於此,是去是留,你自己定奪吧。」

楊戩果不再說一句話。

轂閶僵立良久,忽地抽刀出鞘,一手挽過端木翠髮絲,於刃上滑過,鋒芒過處,帶起幽幽發香。

收一縷入懷,再無多話,轉身大踏步離去。

行至帳簾之處,忽地停下,沉聲道:「楊戩,若緝得行兇之人,莫要殺他,候我歸來。」

語畢,也不待楊戩應聲,徑自去了。

蹄聲又起,只是這次,不急也不緩,雜沓零落,漫無所向,似是聲聲叩在心上。

阿彌心中一酸,以手掩面,指縫中慢慢洇下淚來。

這一夜楊戩耽留安邑,並未回營。第二天高伯蹇風聞楊戩在此,巴巴地跑來會面,被楊戩冷言冷語命人擋了去。他知端木翠亡故一事不宜外傳,一面令人封口,另一面遣人深挖地窖,置端木翠棺槨於其中,窖中四周堆冰,上覆海量稻草,暫作冰室以用。

要知殷商一朝,已有富戶冬日鑿窖存冰,以作夏日涼飲之用,安邑雖小,亦有貯冰之家,且大部分存冰,竟是取自旗穆家的地窖的。

這一日夜,展昭靜處軍帳之中,夜間曾有兩個兵衛進來查看,展昭略施技力,輕身飛舉,倒綴頂帳之上,倒也瞞將過去。自那後,兵衛在帳外行行走走,竟是無人再進來。

展昭先時聽到端木翠言說「你等著,我讓她來找你」,心中震撼之外,不無歡喜,因此並不當真覺得端木翠是死了,心中並無十分殤痛。哪知這一日夜以來,獨自靜處,細細推思這多日與端木將軍的行來過往,點點滴滴,猶在眼前,愈到後來,心中酸楚之意愈甚,因想著:她既說出「讓她來找你」這樣的話,可見她與端木,並不是一個人。這許多日以來,與端木將軍由兩相敵對到可面坐夜談,二人之間,終究不輸一段情誼,我竟眼睜睜看她在我面前橫死了。

心潮激蕩之間,忽又想到:她與端木,當真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嗎?她豈不就是當年的端木?她除了不記得我之外,一顰一笑,性情舉止,哪一樣不是跟端木相同?假以時日,我與她漸漸相知,與後來的端木,又有什麼不同?她的種種,譬若端木早年舊事,如此舉步維艱,我眼睜睜看著,竟是半分力都出不上的。

一時間情難自已,想到凄惻之處,竟怔怔落下男兒熱淚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簾幕輕動,他心思疾如電轉,知是有人進來,當下閃身避於內間,將里外間開的簾帳留了一線,向外窺看。

當頭的是個普通打扮的兵衛,與外間巡衛並無二致,奇的是跟進來那人,竟是旗穆衣羅。

看旗穆衣羅時,見她目光流轉,面有警惕之色,與之前的痴傻之態判若兩人,展昭心中奇怪,因想著:只一日夜工夫,她竟好了?

正思忖間,就聽旗穆衣羅壓低聲音道:「我依你吩咐做了,端木翠既死,理當為我殺高伯蹇。」

這話壓得極低,於展昭聽來,卻不啻於半空一記驚雷,只覺手腳冰涼,呆立當地。

心神雖是雜冗轟鳴,於兩人對答,卻是一字不漏。

「安邑布下天羅地網,楊戩坐鎮,再殺高伯蹇不易。」

「你們應了我的,我殺端木翠,你們就殺高伯蹇,怎麼能出爾反爾?而且我也不能再在端木營待下去,若是他們疑到我身上……」

咔嚓一聲骨節脆響,展昭一驚之下,收回心神,急向外看時,就見旗穆衣羅軟軟癱地,那人的手正自旗穆衣羅頸上移開。

這一下變生突然,展昭知道對方無非過河拆橋殺人滅口,心中怒不可遏,正待搶將出去,忽聽帳外有人恭敬道:「見過將軍。」

然後便是楊戩的低低應聲。

知道楊戩就在帳外,展昭硬生生剎住腳步。

那兵衛卻是不懼,將旗穆衣羅屍身拖至一角,又用帷幕蓋了,理理衣襟,大大方方出去。展昭心念轉處,已猜出八九分:此人既扮作端木營兵衛,即便出去撞上楊戩,也可推說是進軍帳查看,然後大搖大擺離開。莫說楊戩未必進帳,就算是進了,發現旗穆衣羅屍身,再要找那人,要往何處去找?他這一走,杳無音蹤,那端木將軍身死之恨,怕是無從得報了。

展昭心一橫,再不作湮留,抓起立於旁側的巨闕,一聲怒喝,竟從帳中搶了出去。

原本以為空空蕩蕩的軍帳竟闖出一個人來,場中兵衛,俱都怔了一怔。楊戩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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