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六章 旦夕驚變

這一日再無他話。

阿彌得了端木翠的默許,請展昭暫留端木營軍帳之中。小小一方軍帳,收拾得整潔素雅,足見阿彌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阿彌的軍帳離得不遠,晚膳時展昭過去看旗穆衣羅,她慟哭之後,仍是一番痴痴傻傻的樣子,只是在看見展昭時,眸中微露出一絲活氣。

女侍正在喂她粥飯,阿彌斜倚床上繡花,秀眉微鎖,右手拈一枚骨針,左手指腹輕輕摩挲帛上綉樣,眼角餘光瞥到展昭進來,眼梢眉角儘是笑意:「展大哥。」

展昭微笑,低頭看阿彌的綉樣。雖說繡花起自虞舜,但及至商周,仍然沒有技術上的重大突破,阿彌的綉法並不繁複,勝在式樣質樸可人,用針倒也精細。展昭忽然想起日間端木翠的話來,心中一動:「阿彌姑娘,你平日里都忙些什麼?」

阿彌不疑有他,想了想道:「自然是料理將軍的日常起居,閑時也練刀演武,看看操練什麼的。」

閑時?

展昭嘆氣,阿彌這個偏將果然做得輕鬆,難怪她敢從高伯蹇帳中拿人,不知者不畏罷了。

隔了一會兒,兩人目光幾乎是同時落到旗穆衣羅身上。阿彌忐忑道:「展大哥,你日間同將軍說了什麼?將軍有提過會兒把旗穆姑娘送走嗎?」

按說她跟旗穆衣羅也無甚交情,但是情之所切愛屋及烏,既然展昭掛在心上,她也便一同關心起來,即便有小小呷醋,也拋在了腦後不想。

展昭搖頭:「將軍沒有多說,但是她既然要給高伯蹇一個交代,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什麼打算?展昭心中確是沒把握端木翠會不會把旗穆衣羅給送出去,念及至此,面色難免黯淡。

阿彌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忽然下了決心:「展大哥,你不要著急,我晚間再同姑娘說說,勸勸她。」

展昭心中一怔,忍不住抬起頭來,認真看著阿彌。

她白天才被端木翠厲聲訓斥過,已經忘在腦後了嗎?居然還要再去「說說」?只是為了讓他「不要著急」?

她這是何苦。

對阿彌的心意,展昭隱有所察,他自忖絕難接受,但,沒法不感動。

「阿彌,」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不要去說了,再惹得將軍生氣,對你也不好。」

阿彌低下頭去不說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裡正極細巧輕微地開出一朵花來。

展昭是在關心她,就算因此被端木翠再罵兩句,有什麼大不了的?

沒有人注意到,旗穆衣羅死氣沉沉的眼眸中忽然掠過一絲狠戾。

阿彌雖然打定了主意去跟端木翠說說,但是事不從人願,當夜端木翠睡得很早,她在帳外站了半天,只得訥訥回返。

也沒什麼關係,明日再講不遲。

回帳時,旗穆衣羅已經睡下,阿彌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好生難過,將自己的狐裘氅輕輕蓋在她身上,這才睡下。

轉瞬夜已過半,帳中一片沉寂無聲,旗穆衣羅忽然翻身坐起。

黑暗之中,眼眸亮得嚇人。

她動作極輕地起身,屏息走到帳簾旁,悄悄解開帳簾與帳篷的上下結扣,將帳簾微微掀開一道縫。冷風順著縫隙直撲進來,她不覺打了個寒戰,但身子沒有挪動分毫,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住不遠處一方最大的軍帳,主帳。

軍帳門口,兩個持戟的兵衛肅立如雕像般不動,不多時,又有一隊夜巡的持戈兵衛經過。

帳前擱架上浸了油脂的蒿草火把燃得正旺,躍動不定的橘色火焰直直映入她眼眸,將她眸中怒火煽得更旺。

旗穆典臨死前的話言猶在耳。

「設法潛回家中大宅……如此這般……」

端木翠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幾乎是一合眼開始,她就一直在走一條向下的甬道,層層階梯,一級又一級,入口處原本方圓數丈,走到底時抬頭一看,只碗口大小,有刺目天光直直透入,她忍不住抬手遮住。腳下是一個泥潭,泥漿翻滾,汩汩泡翻,潭中央立著兩人,其中一人渾身泥漿,顱上只余兩眼一口三個深洞,至於另一人……

端木翠愣愣看她:她居然醒了。

她一身淡紫色衫子,罩輕羅紗,一手拈著發梢,歪著頭看她,眸中笑意愈顯,忽然向旁邊那人笑道:「不錯,我那時就是這樣的。」

那人畢恭畢敬,絲毫不見先時倨傲之態:「上仙所言極是。」

端木翠有些蒙,什麼上仙,什麼那時就是這樣的,她有些惱火,大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奇怪,他們像是根本聽不到她說話一般,只是互答互話,間或看她一眼。

「這裡真的是陰曹地府?」

「正是。」

「地府是這樣嗎?」那被稱作「上仙」的女子皺眉頭,「我曾送狸姬下過地府,酆都入,黃泉擺渡,好像不是這樣的。」

「而且,」她眉心蹙起,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位列仙班,死了也會下地府嗎?」

「上仙失了法力,視同凡人。是凡人的話,死了都會下地府。」

「那牛頭馬面何在?我大小也是神仙,怎麼不見閻羅王過來接?」她四下看看,似是對死之一事並不忌諱。

「上仙身份不同,先在此湮留,待其他事了,閻羅自會親來接駕。」

「在這裡留著做什麼?」她皺眉頭,提起被泥漿弄污的裙角,「地府十八分層,我怎麼沒聽過有這樣一層?閻羅即便有事來不了,也該好好招待我喝茶,扔在這裡算什麼?」

「還有,」她忽然就指向端木翠,「我為什麼會看見她?」

「生前種種,過眼雲煙,上仙會一一見到。」

她一怔,不再說話,仔細打量端木翠,似是在回想極久遠之事:「她這身衣裳我認識,是攻崇城之前,阿彌為我做的。」

不知為什麼,提起阿彌時,她眼中漸漸漫開哀傷來:「我死之後,阿彌撞棺而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人仍舊畢恭畢敬:「上仙節哀。」

她不答,忽然嘆氣:「我居然死了兩次,上次死了沒多久,楊戩就來接我,說是尚父將仙位讓了給我。這次……楊戩連我死了都不知道。」

「上仙……節哀。」

「宣平的事情怎麼樣了?」

「仰仗上仙之力,冥道閉,瘟疫解,宣平百姓重歸和樂,上仙心愿已了,不妨……小睡片刻。」那人說得平淡,只是提到小睡一詞時,略有停頓。

她不說話,眼睫低低垂下,那人身上觸手緩緩揚起,輕輕搭在她肩上,似是撫慰,又似蠱惑:「上仙捨生取義,人神共敬。何妨暫洗倦塵,小憩片刻,卧榻安眠?」

她不吭聲,良久忽然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字字分明:「那展昭呢?他怎樣?」

展昭?

端木翠大驚,下意識抬腳,卻一腳踏空。

猛然睜眼,帳內一片幽黑,方才歷歷,如在眼前。

端木翠僵卧半晌,驀地掀被下床,竟忘記腿上有傷,重重撲在地上。

帳外兵衛業已聽到動靜,一陣慌亂之中,有人便想進來:「將軍……」

帳內傳來端木翠急促的聲音:「去,把展昭叫來,快!」

展昭被急促的嘈雜聲吵醒,聽得是端木翠急著找他,不及穿衣,囫圇披上件外衫就往外走,進了主帳才發覺沒有燈燭,心下略一躊躇,從懷中抽出火摺子點起,一眼便看到端木翠伏在床下。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熄了火摺子大步過去扶她起來,手臂環過她細軟腰身,端木翠忽地低聲喚他:「展昭。」

展昭動作一停,端木翠凝目看他,輕輕咬了咬下唇,面上卻不露半分。

她微微仰首湊到他耳邊,語聲細若呢喃:「我記得宣平。」

黑暗中,展昭的身體瞬間僵住。

「我記得宣平。」端木翠語調緩緩,輕暖氣息微微拂過展昭耳邊,「我還記得冥道、瘟疫,還有上仙……」

她沒能再說下去了,因為展昭忽然就把她擁進懷中。他的身體顫抖得厲害,雙臂鐵箍般鎖她在懷,這絕不是讓人舒服的擁抱了,兩人之間近至沒有間隔,端木翠幾乎沒法呼吸,她試圖推開他:「展昭……」

有大滴溫熱的液體落在頸間,隨即慢慢滑落,端木翠一怔之下,手上一滯。

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拿話去詐展昭,她這一下,一定是觸及了展昭的殤痛之處,否則他不會這樣難過。

她並不想讓他難過,不知為什麼,她竟因為他的難過而心中苦澀。

「展昭……」她遲疑著,徒勞地推他的肩膀,「你聽我說……」

回應她的,是雙臂的緩緩收緊,還有烙在她耳後炙熱的吻。

這個吻讓她方寸大亂,被吻的地方灼熱發燙,熱度沿著肌膚延伸,至四肢百骸。在這極短的戰慄之中,她猛然清醒過來,掙扎著想從展昭懷中掙脫出來:「展昭,不是的……」

她的驚怔和多餘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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