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四章 是邪非邪

高伯蹇,倘若人如其名,理應高高大大,至少,是個威風凜凜的戰場殺將。

其實不然。

將軍案台後坐著的高伯蹇,矮矮圓圓、黑黑胖胖,臉上的肉一層疊著一層,下耷的厚厚眼皮幾乎要把綠豆小眼給遮沒了。他很響地啜了一口酒,用袖口抹了抹嘴唇,眼中透出既欣喜又迫切的光來:「先生,繼續,繼續說。」

於是那坐在案台對面搖著雉毛長尾扇的丘山先生——高伯蹇的親信幕僚,或者說是狗頭軍師,搖頭晃腦,拿腔拿調,繼續為高伯蹇演說投誠西岐之後的生存之道。

插一句,時下正值秋冬之交,丘山先生的雉毛長尾扇絕非納涼之物——事實上,殷商時出現的扇子,那時稱「翣」,起初都是用作裝飾的。所以丘山先生將手中的雉毛扇搖得風生水起,用意並非取涼,而是覺得這樣一來,自己的氣質更加卓爾不凡,風度更加翩翩優雅。

丘山先生一邊搖扇,一邊慢悠悠地指點高伯蹇的人生。

「西岐將領,素來不怎麼瞧得起殷商的降將——土行孫鄧嬋玉夫婦算是功勞不小了吧?將軍今日也看到了,他們和西岐戰將的關係頗為疏離,遠遠談不上熱絡。將軍也是殷商投誠過來的將領,更須行事低調,不要太過張揚。」

「那是,那是。」高伯蹇猛點頭,兼讚嘆不已,恨不得掏出個筆記本記下重點,時時研讀,溫故知新。

「目下看來,武王自然是西岐的首領——但是絕大多數的權力,還是控在姜子牙手中。」

高伯蹇露出「然也,英雄所見略同」的神情來。

「要說姜子牙,不能不說起他的身邊人。姜子牙的女兒邑姜,嫁給了武王。」說到此略略壓低聲音,「倘若武王事成,將來這邑姜,就是武王的皇后啊。屆時,姜子牙的權勢還不更是如日中天?」

高伯蹇重重地捶了一下案台,唏噓不已:「先生說的,我也知道,但是今次馳援,丞相連見我都不曾見,又如何攀上關係?邑姜已經嫁給了武王,想從邑姜處通關節,更是想都別想。」

丘山先生哼了一聲,內心很是不屑,但是面上是絕不會現出來的:「將軍怎麼糊塗了?今日在端木營見到的端木翠,是姜子牙的義女啊。」

高伯蹇連連擺手:「只是義女,這關係可疏了去了。」

「非也!」丘山先生一陣激動,雙手猛地扒住案台邊緣,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高伯蹇嚇了一跳,趕緊將面前還未飲的一盞茶推過去:「先生辛苦,喝茶,喝茶。」

丘山先生擺擺手,復又恢複了世之大儒的姿態:「將軍這麼想,未免謬之大矣。姜子牙是什麼人,什麼阿貓阿狗他都認作義子義女的?」

說罷還很富幽默感地拿自己舉例:「怎麼不見他認我?」

「那是,那是。」高伯蹇雖然腦中一片莫名,臉上裝出的恍然表情倒是逼真得很。

「姜子牙認端木翠作義女,個中深意絕非常人所能明了。」丘山先生很是驕傲於自己「非常人」的見地,「端木翠的生父是端部落的首領端木桀驁,母親是虞山部落首領的女兒虞山望姬。這兩個部落勢力不小,兼又遠離岐山,掌控起來本就不易。文王姬昌在時,用的是離間之計,讓這兩個部落互生齟齬,頻起爭鬥,這樣一來互有損耗,就落得姬部落獨大,端部落與虞山部落,任何一方,都無法與姬部落抗衡。誰知端木桀驁偏偏喜歡上了虞山望姬,誰知虞山部落的首領竟將女兒嫁過去,誰知道兩個部落竟聯姻了!」丘山先生連用三個「誰知」,心中的激越之情溢於言表。

「然後呢?」高伯蹇聽得漸入佳境。

「虞山部落的首領只有這一個女兒,按照規矩,虞山望姬是未來的虞山部落首領,端木桀驁是端部落的首領,那麼他們生出的後代,不論男女,未來都是要統領兩大部落的。」

「那就是端木翠了?」高伯蹇雙目放光。

「是啊……」丘山先生感嘆,「可惜事不從人願,端木桀驁大婚之後一年就亡故了,虞山望姬生下端木翠之後思夫心切,一直鬱鬱寡歡,七年後也去了。」

「想不到端木將軍身世如此坎坷。」高伯蹇頓起憐香惜玉之心。

「更坎坷的還在後頭呢。」丘山先生很是嫌棄高伯蹇沒見過世面,當然,面上神色依然不顯露半分,「端木桀驁的弟弟端木犜覬覦首領之位,欺負端木翠年幼,說什麼端木翠父母地下孤寂,無人盡孝,連哄帶騙,哄得端木翠同意為母親殉葬。」

「同、同、同意殉葬?」高伯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對外說是這樣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同意了?」丘山先生體現出嚴謹的求證態度來,「端木翠當時年紀小,許是被逼的也說不定。總之虞山望姬死後第二天,端木犜做主,一大一小兩口棺槨都入土了。」

「埋、埋、埋……真埋了?」高伯蹇雙眼發直。

丘山先生點頭:「虞山部落與端部落離得有些距離,本來聽說虞山望姬死了,大半數的族人頭上扎著蒲草捧著隨葬的土陶趕往端部落弔喪,剛走到半路呢,忽然又聽到這個消息……」

「這可壞了。」高伯蹇適時插話。

「那可不。」丘山先生追憶前景,歷歷如在眼前,「一聽說連小主人都給埋了,奔喪的虞山部落族人可炸了窩了,聽說有那老弱的,當場便氣死了。青壯族人捶胸頓足,半道上大哭失聲,砸了所有的土陶,紛紛把頭上扎的蒲草都扯了纏在腕上——虞山部落逢戰要在腕上纏蒲草,這是要同端部落開戰了。」

「然後呢?」高伯蹇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

「然後?那還用說?」丘山先生激動得脖子上青筋直暴,「虞山部落那是傾巢而出啊,連婦人都把待哺的幼兒縛在背上出征,臨行前一把火燒光了部落屋舍,意指這一戰有去無回,要麼殲了端部落,從此之後佔據端部落的聚居地;要麼戰敗,無顏再回舊地,死生由天。」

「這樣未免也太……」高伯蹇不知該怎麼說,「若真的戰敗了,虞山部落豈不就此亡族?」

「他們也想到了這一點,從族人中挑選出六名與端木翠同歲的孩童,三男三女,送去了與虞山部落交好的捭耆部落,以防萬一虞山部落戰敗,希望這三男三女結親,繁衍後代,以期來日重興虞山部落。」

高伯蹇點頭,對虞山部落留有後路的做法深深贊同。

「當時文王與姜子牙正在附近巡狩,聞聽此事之後,徹夜趕來——要知道他們雖不樂於見到端部落與虞山部落交好,但是絕不希望見到兩大部落做生死之爭,折損了這兩大部落,西岐的國力等於削減了十之三四,根本沒有能力與殷商抗衡。」

「說來也巧,到得適時,兩大部落才開戰不久,文王與姜子牙費勁心力才將兩家暫時調解開來,言說先行喪葬儀式,讓死者安寢。」

「於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暫停兵戈,為虞山望姬和端木翠行祭天之禮。哪知典禮之上,原本晴天曆歷,忽然……」

他這聲「忽然」調子驀地轉作尖細,眼睛剎那間瞪得滾圓,繪聲繪色,嚇得高伯蹇差點滾落案下。

「忽然之間電閃雷鳴,天地間黑得不見五指,只余祭天的火焰柴堆熊熊燃燒。虞山部落的大巫師本來圍著柴堆靜坐念咒,騰地就立起身來,徑直行至姜子牙近前,叩首不止,說聽到端木翠的哭聲,部落的小主人在地下受苦,請姜子牙開棺。」

「當時是虞山望姬和端木翠下葬的第三天,姜子牙左右為難,但是虞山部落群情激奮,只得下令掘墳開棺。」

「然後,端木翠又活了?」高伯蹇心驚肉跳,他早上才見過端木翠,雖說明白知道端木翠本就活著,但是竟是這樣「活過來」的,實在匪夷所思。

「墳墓掘開之時,莫說是那大巫師,近前之人都聽到了棺中哭聲。端部落族人面如土色,叩頭不止。姜子牙也覺奇怪,揮劍斬開縛棺索,就聽砰的一聲,棺蓋裂開,端木翠直接從棺中坐起來了。」

高伯蹇實在經受不住這一驚一乍,抖抖索索道:「這個這個……端木將軍,怎麼會直接從棺中坐起來了?是先生親見的嗎?她那時,早該死了吧?」

丘山先生搖頭:「都是聽說,怎麼會是親見。據說端木翠坐起之後,黑雲彌散,陽光重新照射下來,近前的人都看得清楚,棺槨內壁,一道又一道抓痕,有的深可逾寸,哪裡是她一個稚幼孩童能辦得到的?」

「後來端木翠成為姜子牙帳下第一女戰將之後,有一種說法流傳開來,說是真正的端木翠在棺中就已死了,後來複活,其實是被地下的惡鬼附身。細想想倒也有幾分可信,端木翠的戾氣一直很重,行兵斗陣,悍勇狠辣,一般將領都懼她三分。在殷商戰將中,更有人稱她為鬼煞,談之色變。」

「原來鬼煞說的就是她!」高伯蹇恍然大悟,「難怪之前總聽說『鬼煞旗,望風靡』,我還莫名所以,原來說的就是她……」

丘山先生忽然意識到對高伯蹇的指點離題萬里,已經偏到鬼故事環節上,咳嗽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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