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章 初至沉淵

殷商月色,比展昭這一生所見的任何月色都要曠遠。

兜頭一輪巨大的模糊冷月,似乎觸手就可攪散,愈往邊緣處愈是稀薄,最終與暗灰色的黑夜融作一處。

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棵光禿枝丫的樹,孤零零地立於荒野之間,也不知在此處守候幾多寒暑,伸手輕輕一撣,像是能撣下成年累月積下的寂寞。

遇到這樹之前,展昭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原本,他並不准備停下,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

展昭伸出手去撫住樹身,慢慢摩挲著粗糙且千溝萬壑般的樹皮,鼻端傳來樹木特有的氣味。

這已經是一棵老樹了,也許來年就抽不出枝芽,又或許下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過後,徒留朽爛的樹身。

但是此時此刻,它是與他最為親近的事物。

異世所帶來的陌生與荒蕪之感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墜下深淵,他並無痛楚,身陷泥淖,他也並無知覺。可是恢複知覺時,竟似再世為人。睜目之時,渾身戰慄,猶如重歷脫胎母體之痛。

踉蹌著起身,居然不知往何處去。東西南北,一般景緻,極目處都是若隱若現的天邊。隨意取了一個方向,踽踽而行,足音嘆息般在身後縈迴不去,一路踏起塵土,沒有遇到一個人。

無妨,他心中有要找的人。

尋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省的差事,尤其是茫茫如大海撈針,尋而無索,求不得,無怪乎位列佛教八苦之一。

好在,端木翠不屬此類。

位高權重,身世顯赫,她是風雲人物,眾目所向,人流如潮水般向她擁去,他甚至不需要費力去找,隨人流而去,只求與她雙目相會。

念及至此,展昭面上現出溫柔笑意來。

他向來不將什麼高官厚祿權勢出身放在眼裡,但是端木翠的種種,卻讓他既感親切,又覺驕傲。

此時,他並不知,沉淵不同於迷夢,迷夢中的種種或許能如蛛絲般即抹即去,而沉淵,卻勢必在他心口剜下一道深痕。

若聽之任之,那深痕漸漸鼓脹開來,終有一日劃地為壑,漸深漸闊,兩人各守一端,無舟無楫無渡橋,直到遠至目光都無法相會,真正形同陌路。

只盼有人知會於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那碎金斷玉的一刻,永不到來。

歇息了片刻,正欲繼續前行,忽然略略偏首,凝神聽了一回,眉心微微一皺,迅速伏下身子,將耳朵湊近地面。

有隱隱的有節律的震動聲,再過了片刻,面前的黃土似乎都有揚塵。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

馬蹄聲。

確切地說,是雜亂的馬蹄聲。

有馬蹄聲,就一定有人。而蹄聲雜亂,往往是故事的開端。

果然,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馬背上坐著的,似乎是個姑娘。

當時,展昭的身形倒有一大半是隱在樹影之間的,那姑娘若沒瞧見他,可能就直接馳過,也就不會有後續的種種了。

但是那姑娘目光旁落,忽然就瞥到樹下的人影,面色一變,急勒馬頭。馬兒吃不住痛,搖轡嘶鳴不已,前蹄猛地揚起。那姑娘猝不及防,啊呀一聲摔飛了出去。

當然是摔不著的。

展昭身形直如離弦之箭,瞬間掠至,長臂前探,半空一個急轉,已將那姑娘攬在臂間,另一手急拉馬韁,腕上使力,那馬兒執拗了一回,也便服帖了。

低頭看時,那姑娘鬢髮散亂,直將面目都遮了大半,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囁嚅不定。展昭不意料她竟嚇成這樣,倒是暗責自己唐突,當下微微一笑,正欲安慰她則個,那姑娘忽然目中滾下淚來,撲通一聲向著展昭跪倒,哭道:「俠士大仁大義,還乞救我家人性命。」

展昭心中一凜,忙伸臂將她扶起,急道:「你家人現在何方?遭遇何事?」

那姑娘淚如雨下,指向來的方向,哽咽道:「就在那頭,遇到剪徑的賊人。」

展昭再不多話,一掌拍向馬頭,那馬兒嘶鳴一聲,掉轉頭向,展昭順勢躍上馬背,伸手將那姑娘也拉了上來,沉聲道:「坐穩了。」

那姑娘未及反應過來,身子一仰,險些又甩了出去,好在這一回動作倒快,忙伸手環住展昭的腰,這才覺得耳邊呼呼風聲,兩旁路景,迅速後撤了開去。

行不多久,果見前方橫著一輛倒翻的馬車,車上的家什物料散了一地,車轅邊還凌亂插了幾根羽箭。三個短服葛衣之人,正圍攻車旁一鬚髮皆白的孔武老者。那老者功夫平平,勝在力大,舞一根手臂粗的轅棍,左衝右突,雖然破綻百出,倒也頗具聲勢,兼之那三個葛衣人嬉笑謔罵,頗似貓兒戲鼠,並不急將他收於囊中。不遠處另有一花白頭髮的精瘦漢子,持了根拐杖,也與面前的葛衣人對陣。那葛衣人出手頗重,眨眼工夫,那精瘦漢子臂上已掛了彩,轉身奔逃時一瘸一拐,展昭才知他是身有殘疾。

得見眼前情景,那女子已是按捺不住,先叫一聲「爹」,再叫一聲「二叔」,聲音凄楚,面目慘然。

展昭大怒,喝道:「住手!」

與此同時,袖籠微垂,三根袖箭一經入手,激射而出。就聽一聲痛喝,那與瘦小漢子對陣的葛衣人臂上中箭,另兩根袖箭卻從另三個葛衣人間橫掠而過,並未傷人,只是將對陣之勢打散了開來。

那中箭之人怒喝:「遇到硬點子了,留神著點。」

另三人齊齊應聲,唰地各自提刀在手,分左中右三路向展昭直劈過來。展昭見他們衣著倒是齊整,有兩人身後還背著弩弓箭囊,倒不似一般的賊匪,當下撤步避開當頭來勢,劍鞘打橫,一個擋字訣在先,跟上出腿如電,屈身橫掃。那三人啊呀一聲,全部被帶翻在地。

那中箭之人面色一凜,似是十分忌憚。展昭並不欲傷人性命,淡淡道:「你們立誓改過,不再做這剪徑勾當,我便不與你們為難。」

此話一出,非但那中箭之人露出譏諷之色來,連另外三個葛衣人都冷笑不迭,七嘴八舌道:「你是什麼東西,要我們聽你的吩咐!」

話未落音,三人竟是齊齊猱身撲上。展昭面色一沉,正欲出招,當先的兩人忽地撤了兵器,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展昭胳膊,雙腿去絞展昭下盤,直似老樹盤根一般,另一人面露喜色,舉刀砍到。

展昭倒未曾見過這般無賴打法,心下怒極,雙臂一震,欲將兩人甩脫開去。哪知那兩人渾不畏死,反纏得更緊了些。展昭無奈,勉力挪身換位,那人砍來之刀便失了準頭,竟招呼在同伴背上。與此同時,先前受傷的那人覷此空當,疾步奔至那姑娘馬前,伸臂將那姑娘拽落馬來,策馬便走。方行了兩步,忽覺前蹄一矮,卻是那舞棍老者持棍猛擊馬兒前蹄。那人不防此招,滾落馬下,未及站起,後腦重重挨了一擊,正是那瘸腿漢子過來援手。

一擊方嫌不足,又補上幾記,直接將這人送回了老家。

這邊方料理清凈,就聽展昭那頭一聲怒喝,卻是展昭再按捺不住,終於出重手將纏住自己的二人震了開去,劈手奪過第三人的腰刀,反轉刀刃,以刀背在那人頭上重重一擊,將那人撂了開去。

身遭甫得空,展昭已飛身掠至傷馬之側,俯身探那葛衣人鼻息,知已身亡,心下又驚又怒:雖說那姑娘言說他們是剪徑強人,他也並未存了傷人之心,未料到這兩個老者出手竟如此狠辣。

方念及此,又聽慘叫連連,急起身時,卻是那老者和那瘸腿漢子,又將那三個葛衣人擊首斃命。

見展昭面有驚怒之色,那老者忙上前道:「俠士有所不知,這群剪徑賊人另有老窩,若讓他們逃了回去,糾集了人來報復,老漢一家,可不止亡丁滅口那麼簡單了。」

那瘸腿漢子也言道:「大哥說得不錯,這群強人素來行事狠辣,我們小小城邑,不知叫他們禍害過多少次,哪一家跟他們沒有血仇?俠士覺得我二人下手不容情,但凡多來幾個,我還是這般做法。」

展昭默然,頓了一頓,嘆氣道:「我看他們進退有度,對陣時頗有章法,倒不似一般的匪盜。」

那老者冷笑道:「俠士也看出來了?什麼剪徑匪盜,分明就是流散的兵勇,在軍中學了本事,卻來與我們這些百姓為難。」

說話間,那姑娘已整衣過來,向展昭盈盈拜倒,叩謝救命之恩。當下兩兩廝見,才知這姑娘叫旗穆衣羅,那老者是她的父親,名喚旗穆典,那瘸腿漢子是旗穆典的二弟,名喚旗穆丁,皆因原先住的地方頻犯兵火,這才舉家往就近的縣邑去,未料半道之上遭人剪徑。

旗穆一家感念展昭救命之恩,邀他同行。展昭因想著此地荒僻,一來可以沿途照應,二來進入縣邑,也便於打聽端木翠的消息,當下頷首以應。

旗穆典和旗穆丁草草掩了那幾人屍身,這才重整車馬上道。這一路倒無多話,入曙時分行至安邑,竟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城邑。低矮城樓之上亦無守兵,進得城中,只一條主街,因著時候尚早,亦無人氣。

旗穆典嘆道:「西岐軍過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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