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一章 人間冥道

三人就這般站了好久,各懷心事。

還是端木翠最先打破沉寂,道:「這一日乏得很,公孫先生,我們回去吧。」

公孫策立時想到端木翠這一日勞心勞力,至此刻水都未喝上一口,暗悔自己不察:「李掌柜那邊應已備下晚膳,我們快些回去才是。」

聚客樓里,的確已經備下一桌酒菜。

李掌柜並不明白公孫策一行今日為什麼興師動眾,要去挖掘那麼大的一個土坑,但見幾人一日未歸,心中多少也料到事情絕不簡單,自己別的忙幫不上,備下些酒菜犒勞幾人還是不難的。

這一頓飯吃得悶悶,公孫策幾次欲言又止,就是找不出話來打開僵局。展昭動筷很少,至於端木翠,神思恍惚,筷子倒是夾在手中,只是一直未曾動過。

展昭終於忍不住:「端木,是菜不合胃口嗎?」

端木翠似乎這才意識到身在飯桌,隨口應了一聲,伸筷夾起什麼就往嘴裡送。

展昭輕嘆:「那是辣椒。」

公孫策有些沉不住氣:「端木姑娘,適才隱約聽你提到什麼人間冥道,那是……什麼地方?」

端木翠整個人都震了一下,她抬頭看了公孫策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

「人間冥道,那是……」

說話間,驀地瞥到自己垂在肩前的發上有殘留的黃土,忍不住將後面的頭髮攏到前頭,用手梳理了一回,搖頭道:「這麼臟,我去洗個澡。」

李掌柜恰拾掇了東西進來,聞言忙道:「浴桶在客房,都是現成的。我先去燒水,端木姑娘,你吃完飯時,水也就好了,正好不耽擱。」

端木翠搖頭:「不用燒了,浴桶里灌上涼水就成。我白日燒了那麼久,不在乎多燒這一桶。」

李掌柜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出言勸阻:「端木姑娘,這麼冷的天,用冷水洗,身子怎受得住?」

端木翠也不理會他,起身徑自向客房去了。李掌柜愣了一回,才向展昭道:「展公子,江湖人……都是這麼奇怪的?」

展昭沉默片刻,才道:「掌柜的依她便是。」

端木翠洗了很久很久。

其實真正洗的時間倒不久,大多時候,她都浸在水中發獃。

一直到整桶水都涼透了,冷得她打了寒噤,才反應過來,又用三昧真火燒熱,熱了之後又發獃,如此反覆,也不知來回了幾次。

想到心灰意冷時,把頭靠在木浴桶內壁上,只覺周身的力氣都散去了;還有幾次,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忽然就把頭埋入水中,眼眶處酸澀發熱,眼淚剛流出便被周遭的水吞咽湮沒。直到呼吸再不能繼續時,才嘩啦一下將頭抬出水面,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外間的空氣。

自始至終,腦中都是混沌的,忽而空落忽而蕪雜,但不管是空落還是蕪雜,一個試圖迴避的想法都以越來越執拗跋扈猙獰的姿態步步攫取她的神經:溫孤葦余怎麼會進了人間冥道?

昨日她還那般篤定地跟展昭表示溫孤葦余不可能藏在那裡,今日便因為黑白無常說的話而大失常態。

方才,他們是怎麼說的?

——「閻羅殿並非亡魂的唯一去處,上仙難道忘記了上古時被女媧娘娘封印的人間冥道?」

當然不曾忘記,人間冥道,是每個上界神仙都熟悉而陌生的。

說熟悉,因為耳濡目染;說陌生,因為遠不可及。

就如同你每日一抬頭便可看見的太陽,你對它熟悉嗎,自然;你對它了解嗎,未必。

人間冥道,正是這樣一個所在。

有很多次,她還與相熟的女仙們饒有興緻地談起人間冥道,更多談起的,是與人間冥道並起的那個大時代。

也許在旁人看來,她身處的朝代已屬傳奇,武王伐紂、鳳鳴岐山,群魔亂舞、眾仙臨凡,但這一切,又如何比得上人間冥道出現時的天崩地裂、驚心動魄、日月無光!

《淮南子》里這樣提及——

「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

天愁地慘,命賤如塵,這才有女媧娘娘應時而出,「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力挽狂瀾,拯民於水火。

人間書冊如斯落筆,瀛洲典籍所記卻另有玄虛。

「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閻殿崩摧寸裂,亡魂不履黃泉。佞邪奸惡,聚於人間;妖魔戾鬼,盡歸冥道。人母女媧震怒,剖心為燭,瀝膽成光,燭起百千之丈,光耀灼目之芒,神目視下,冥道無藏。封之印之,以正萬世倫常。」

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封之印之,以正萬世倫常。

在端木翠的意識之中,人間冥道,近乎一個不真實的傳說,雖然時常聽到,但永不可能出現。

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真的出現了。

不但出現,它與自己之間,還有著絕不容迴避的關係。

如果溫孤葦余真的就在人間冥道,那麼,毫無疑問,她必須追查。

這是瀛洲的神仙挑起的禍患,既然其他神仙還在沉睡,就讓同樣來自瀛洲的自己來結束這場人間浩劫。

這樣想著,腦海中突然跳出了平時很少用到的兩個詞。

第一個是家門不幸。

第二個是……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端木翠喃喃,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緩緩勾起異常冷靜的微笑,「為瀛洲清理門戶……責無旁貸。」

先時的惶惑、懼怕、氣憤、怨懣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遺留下一片濕潤平靜而又殺氣漸濃的灘涂。

恍惚中,身處的好像並非這個窄窄小小家什簡陋的客房,視野逐漸廣闊,旌旗獵獵,四野瀰漫開的濃重血腥味道遮去了春日萌發的青草氣息,遠處矗立著商湯的重鎮崇城,堅硬黑色巨石壘作的城牆之上塗瀝著西岐將士的血,一層又一層,凝固著死不瞑目的將士亡魂。

端木翠站在軍帳之外,淚眼模糊之中,崇城的影像反分外清晰。

她知道申公豹策動崇城嘩變,她也知道變起倉促,西岐將官折損無數,她還知道這場嘩變,尚父痛失帳前勇將。

她只是不知道,死的那人原來是他。

左近的西岐將領自四面八方趕來馳援,將士的憤怒如同衝天熾焰,尚父軍帳卻遲遲沒有發出軍令。

不知是誰振臂高呼了一聲:「請戰!」

一呼十人應,而後是百千人,緊接著,漫山遍野,聲如雷震。崇城的固若金湯,勢必在這如虹的血仇氣勢中戰慄,繼而崩摧。

日上中天之時,軍帳外終於掛出了戰牌。

她並不是最先動的,楊戩比她動得更早,最先拿到那塊青銅戰牌,但只是一錯身的工夫,他被人重重撞開,手中一空,戰牌已失。

眼前銀白色戰袍的衣袂飄起,不用抬頭,他已知是誰奪牌。

端木翠轉過頭,唇角一抹極其冷酷的微笑,再然後,緩緩舉起手來。

纖長蒼白而泛著青色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塊青黑色的戰牌,幾乎要把戰牌攥碎於掌中。

一字一頓,句句瀝血。

「殺叛將,為西岐清理門戶,端木翠責無旁貸。」

靜默片刻,外圍一隅歡聲雷動,端木翠麾下將士戰鼓九擂,戟鉞指天,為主帥請得崇城一戰吶喊助威。

午時過後,人人均知,下一個出戰崇城的,是尚父義女,西岐女戰將端木翠。

兩千年天光悠遊漫過,震天的鼓點湮沒在遠年塵埃深處,取而代之的,是瀛洲內外經久不息曼妙吟長的管弦絲竹。

靡靡之音,最是侵膚入骨銷蝕人心,卸下寒鐵氣濃重的戰甲,披上綬帶輕拂的絲絹,十指纖纖,弦上遊走,竹管小毫,紙上錦繡,不復再握直取仇敵性命的穿心蓮花。

乍聽到溫孤葦余身在人間冥道的消息,居然會失措、恐懼、驚怔以致落淚,真的是過了太久的悠閑日子,連以往的膽氣與誅滅奸佞的豪氣都一併埋葬了嗎?

昔日驍勇鬥狠的西岐戰將換作了今日畏首畏尾心生怯懦的女仙,尚父泉下有知,該是何等唏噓失落?

不為別的,哪怕只是為了尚父,都絕不能後退半步。

如此想著,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長吁一口氣,這才起身。

穿好中衣之後,先將自己的白色外衫拎起展開,見確實髒得夠嗆,這才依依不捨地將衣服丟下,去到一旁將包著新衣的包袱打開。

略略翻揀,三套襦裙一件狐裘大氅,都是上好的料子,端木翠撿了件銀白暗壓團花的襦裙穿上,外頭罩上淺紫滾銀邊的褙子,又將掌寬的錦繡玉環綬帶繫於腰間,去到銅鏡之前,細細看過。

她先時在瀛洲所著,都是上界織女所制的天衣,《靈怪錄·郭翰》中記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後人衍為「天衣無縫」,是以乍穿到這種細密針腳的衫裙,只覺好生新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