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五章 地下三丈三

說起來,人的想法的確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孫策起了頭兒攛掇著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當真把端木翠帶回來了,公孫策反傻眼了。

還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問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年開封府上下不是被個假包公折騰到雞飛狗跳嗎?就不興哪個歹人靈光一閃易容成端木翠?

「公孫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經,「我不但是易容的,我還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來沒?」

「沒……」公孫策也不知是繞暈了還是老實過頭。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這可不行呀。」端木翠越發認真,「身為開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該減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帶這麼玩兒的,這麼久不見,一見面就扣人一半工資……公孫先生掙點銀子容易嗎……

展昭終於破功,笑出聲來。

這一笑,把公孫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後者赧顏。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這丫頭一貫劣跡斑斑,還是不要同她計較了。

當年「六指」一案收妖,開封府校尉齊出動,獨獨把他攆回房睡覺,當時端木翠怎麼說的來著……

「公孫先生,我不想救回了一個,又嚇沒了一個。」

還有,去晉陽收妖時,她怎麼說的來著……

「總是你們皇帝的爹不好……」

連皇帝的面子都不賣,你還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緒起伏,面上隨之變換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劍立於一旁,滿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權衡再三,小不忍則亂大謀……

於是原計畫殺往端木翠的一記眼刀換作了溫柔眼波之下深深潛藏的一把無奈心酸思慮再三不敢出鞘的鈍刀,簡稱溫柔一刀。

原本是想好好敘敘舊的,可是時近正午,到聚客樓來取葯的人漸多,加上不時有上門央求公孫策移步出診的,竟是不得空暇。

當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沒閑著——僧多粥少湯藥供不應求,推搡爭搶在所難免,展昭少不得出面維護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幫襯,不多時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燒火燎地出來尋人幫忙,四下一張望可巧端木翠離得最近看著又最閑,二話不說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孫策看得心驚肉跳,生怕端木翠一個不高興把那婆子甩手扔過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沒著惱,乖乖灶下燒火去了。

直忙到日頭西墜,聚客樓內外方才稀落下去,只剩了寥寥三兩人,幫李掌柜將條桌搬進樓中。其間有個年輕後生叫何三貴,展昭日間維護秩序時多賴他幫忙,對他印象頗好,見他搬得吃力,便欲過去搭把手,忽聽得身後有女子脆聲道:「貴哥。」

回頭看時,是個莊戶人家打扮的年輕姑娘,眉目頗為清秀,手臂上挎了個竹籃,上頭雖遮了塊蓋布,但仍裊裊透出噴香熱氣來,便知是給何三貴送飯來的。

果然,何三貴忙將條桌放下,掩不住滿臉笑意,將兩手就著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說好了這邊一完就過去的……還勞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頭咬唇一笑,伸手將蓋布揭開,遞了個剛蒸的饃餅給何三貴,道:「累壞了吧貴哥,吃饃餅。」

何三貴嘴上應著,手上卻不動,只顧看著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貴一驚,搶也似的接過來,似是生怕被人奪了去。那姑娘撲哧笑出聲來,嗔道:「傻樣。」

說話間,兩人便往邊上去,經過展昭身側時,何三貴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點頭微笑,那姑娘見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氣度端的出眾,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同何三貴低語著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遠,心頭漸生出融融暖意來,因想著:這世上之人,若盡數如他們般祥和喜樂,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間,就聽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兩聲,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來了。」

展昭不覺露出笑意來,轉頭看時,端木翠手中正捧了個茶碗,臉上綳得嚴肅,眼底卻掩不住促狹之意:「累壞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脫口,已然忍不住哎喲一聲笑彎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盞茶盡數灑在展昭前襟下擺之上。

展昭知她聽到何三貴與那姑娘對答,故意學來打趣自己,只是搖頭苦笑,等了一陣,見端木翠仍沒有停的意思,嘆氣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這腰怕是直不起來了。」

這一說,端木翠笑得果沒方才那麼厲害了,正抬起頭來,就見展昭搖頭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燒火嗎,別是鑽進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聲,忙用手背在臉上擦了擦,緊張道:「真的嗎,難怪方才在裡頭她們沖我笑……還有嗎?」

其實端木翠只臉頰處沾了些許煤灰,不抹還好,這一抹將開來,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筆在她面上橫過,說巧不巧,便在鼻尖處留了一大塊墨漬,偏她還一臉緊張嚴肅,恁地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還好,只還有一些。」說著,抬手欲幫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動:禮教有防,男女有別,這樣終是不好。先時他與端木翠久別乍逢,情難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還說得過去——饒是如此,事後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時尚且如此,換了此刻,當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豈不唐突?

瞬息之間,腦中已轉過這許多念頭。

端木翠先時聽展昭說「還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見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將手放下,眼見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回過神來,低頭微微一笑,溫言道:「別動。」

說話間,已然不著痕迹地籠手於袖,覆了袖布,細心幫端木翠揩去面上灰漬。

世間女子,遑論人仙,對自己的妝容怕是沒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動,少有的順從乖巧,只一雙眼睛閑不住,四下顧盼。

忽地臉上帶出笑意來,向展昭身後道:「公孫先生,你回來啦。」

展昭回過頭來,果見公孫策正自街口過來——公孫策過午之後便就近奔走登門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時,公孫策滿臉的鬱郁之色。

展昭心中一沉:「公孫先生,今日看診,可是收效甚微?」

公孫策點了點頭,沙啞的聲音中帶了幾許乾澀:「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入手,開了些應對尋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沒有用。」隨即似是想到什麼,滿懷希冀地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沒有什麼仙丹靈藥、祥霖甘露,可以……」

話未說完,端木翠已搖頭道:「這都是民間流傳的故事罷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實在也少。」

公孫策哦了一聲,掩不住滿面的失望之色,強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辦法,也不會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遲,我思忖著揀齊了草藥,今夜就熬劑試藥。」

展昭已然明白公孫策的意思,點頭道:「先生將所需草藥列下,我速去藥鋪採買便是。」

計議已定,幾人倒也不耽擱,進了聚客樓中尋了筆墨,公孫策便將所需的草藥一一列明。俄頃寫畢,字墨猶濕,端木翠便將紙箋捧在手中小心吹乾,公孫策這才省得日間勞碌,竟是未能與端木翠詳敘,心下便有幾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騰不出空來為你接風,待過幾日……」

端木翠頭也不抬,道:「還接什麼風,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孫策心頭一震,料天料地,也沒料到端木翠竟這般作答,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良久,才聽到展昭低聲道:「不……多留一日嗎?」

端木翠搖頭:「我要儘快尋到瘟神,不能讓他在人間布瘟。遲上一遲,不知又要有多少無辜的人送命。」說著便將紙箋遞於展昭。

瘟神受溫孤葦余挑引,恣意妄為,於人間布瘟,說來實是仙家醜事,端木翠含糊其辭不盡不實,多少也存了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過紙箋,慢慢折起,許久才道:「也是。」又頓了一頓,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微微一笑道:「我去藥鋪取葯。」

公孫策本想叫住他,待見到展昭轉身離開的落寞之色,又將伸出的手慢慢縮了回去。

直到展昭走遠,才長嘆一聲,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回返,真不如……不回。」

端木翠正看著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沒留神公孫策說了些什麼,低頭思忖一回,蹙眉道:「公孫先生,這次回來,我總覺得展昭跟從前不大一樣,可又說不清哪裡不一樣——我不在這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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