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四章 惡疾

日子過得很快,如同風翻卷了公孫先生的書頁,嘩啦啦一陣,又到除夕。

這個時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稱之為差事,用趙虎的話來說,「美事一樁」。

你想呀,家家喜氣洋洋,戶戶張燈結綵,爆竹聲不斷,嬉鬧聲不絕,灶房的鍋蓋一揭開,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烹的肉、蒸的饅頭、下的餃子、煮的湯圓……

這場景,嘖嘖。

一路這麼巡過來,眼底看的,耳畔聽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別提心裡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樂業,樂樂呵呵迎春,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艱險,似乎都不算什麼了。

更何況巡完街之後,開封府中還有一頓熱騰騰的年夜飯相候,到時候就能嘗到公孫先生的手藝了——據說餃子餡是公孫策親自調的,還能跟展護衛一同把酒言歡,屆時包大人一定是樂呵呵地捋著鬍鬚,黑臉膛泛著紅光……

趙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聲來。

身旁的張龍沒好氣地瞪了趙虎一眼:「嚴肅點。」

嚴肅點,哦,也是,怎麼說正在巡街不是?

於是清清嗓子,正正衣冠,斂容肅顏,目不斜視,向著下一條大街過去。

下一條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陣,便是晉侯巷。

路過晉侯巷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有些特別的地方,總會提醒你想起平時不會或者不願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鋪陳至晉侯巷的盡頭,細花流的門楣下方依然高懸兩盞白色燈籠。燈籠已經豁了口,興許還落了塵,耷拉著的漿紙一遇風便嘩啦嘩啦地響,更添寥落。

與別處的喧囂熱鬧相比,異樣死寂。

太安靜的時候,人的思緒往往就會扯著絆著走出很遠很遠。

趙虎忽然發覺,滿以為是最最難熬的日子,居然也就這麼悄然地……過去了。

端木翠身死的消息傳來之後,小青花與開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無影蹤。

越兩日,端木草廬走水——草廬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無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訊到場,早已滿目焦土。

王朝、馬漢他們私下揣測,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說起來,這小青花的腦子也當真怪異,換了別人,只會扛著汽油桶去燒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氣之下把自己房子報廢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覺得主人既已不在,這草廬留著徒增傷感,乾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青石冉冉,細流潺潺,小橋如故,人面不在。

展昭對著已毀的端木草廬沉默了許久,從黃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時,起了很大的風,下了很大的雪,風呼嘯著將焦黑的灰燼揚起,半空中混雜於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是觸目驚心。

張龍他們持著馬燈,遠遠地守在展昭身後,馬燈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與地之間瑟縮著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得單薄、孤獨、落寞。

張龍忽然想哭。

素日里大大咧咧的漢子,挨了刀掛了劍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在這樣一個安靜的落著雪的夜晚,模糊了視線。

展昭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微微一笑,道:「回去罷。」

自此後,開封府上下,絕口不提端木翠。

張龍長長吁了一口氣,忍不住伸肘搗了搗趙虎:「你說,細花流的人去哪兒了?」

趙虎正盯著細花流緊閉的大門出神,聞言搖頭:「不知道,像上次一樣,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顧不上來開封府接一下紅鸞姑娘。」

哦,對了,紅鸞,被貓妖重創之後便一直在開封府靜養,待得舒緩過來,細花流業已人去樓空。

「莫不會出事了吧?」張龍猜測,「會不會遇到難纏的精怪,一股腦兒搭進去了?」

「那感情好。」趙虎冷哼,「惡人自有惡人磨,溫孤葦余這個……活該吃苦頭。」

這個什麼?沒說。

細花流門前,還是給溫孤葦余留了三分薄面。

聽說,如果背地裡有人罵你,你就會打噴嚏,如果運氣不好引發你的過敏性鼻炎,你就會一連打上十幾個噴嚏停不下來。

溫孤葦余的身體不算好,總是一副蒼白而又怕冷的樣子,但是他偏偏一個噴嚏都沒打。

此時此刻,他站在距離開封百里之遙的宣平縣城樓上,居高臨下俯瞰著城中的數千戶人家,眼中透出悲憫的神色來。你若是第一次見他,包準會以為他是個心懷蒼生的菩薩——最不濟,也肯定是個修佛的大善人。

如果這樣定位溫孤葦余,未免大錯特錯了。

腳邊傳來啃噬聲,溫孤葦余頗為嫌惡地往旁邊讓了讓,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開守城兵衛肚腹大快朵頤的疣熊氏茫然地抬起頭來,蹭了蹭滿頭滿面的血。弄清楚溫孤葦余的意思之後,他整張臉都紅了——當然,由於臉上都是血,你未必會看出來,他拘謹地縮了縮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衛的內臟——果然斯文了許多。

身後不遠處,狸姬正坐在城垛高處,揚起頭伸出舌頭去舔爪上的鮮血,兩條腿在城牆之外優哉游哉地蕩來蕩去,從遠處看,你真會疑心這只是個大膽的玩鬧的女孩子。

再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曾經露過一面卻再無戲份的「溫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著個破皮囊袋依著城垛口站著,被垛口處的穿堂風吹得東倒西歪,但他認為這樣多少會讓自己好過些:因為這麼一來,鼻端的血腥氣就不那麼重了。

「怎麼了瘟神?」溫孤葦余斜乜了他一眼,「到了這個時節,反猶豫了?」

原來「溫先生」實應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溫。

「溫孤公子,這這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數九寒天的冷風都吹不散瘟神腦門上的汗珠子,「萬一叫上界的神仙給曉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經先後登瀛洲、蓬萊、方丈,」溫孤葦余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飲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葯,現下,他們睡得正香,不管人間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睜開眼睛。仙山這條通路一斷,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還怕什麼?」

「溫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條兩條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後果,瘟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一城有幾千戶上萬口,戕害生靈,是要遭天譴的啊。」

溫孤葦余沒有說話,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開口了。

「瘟先生,此時後悔,未免不太適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氣中顯而易見地透出威脅的意味,「早些時候你怎麼不後悔?疣熊氏去請你的時候你大可以不來,溫孤公子向你討葯的時候你大可以不給。你來也來了,給也給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臨門一腳,你跟我說你不玩了?」身形疾動,面上帶著嫵媚的笑,泛著血腥氣的利爪業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這麼著啊,你說對不對?」

瘟神的腿肚子開始打戰:「那是,那是。」

溫孤葦余顯然很是滿意狸姬的表現,大棒過後,金元出場。

「只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溫孤葦余微笑著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介意做慈愛狀去摸摸瘟神的禿腦殼,「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間的疾疫已過,我會把場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會忘記先生的功勞,自此後,先生的香火是斷不了的……」

「香火」二字擊中了瘟神,他沉默了。

他是誰?瘟神。

不要以為沾上「神」的都過著舒服日子,他大小總算是個神,那又怎樣,自古只有敲鑼打鼓送瘟神,跟人人爭搶的財神不可同日而語。別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閑,他過的是什麼日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面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價顛沛流離,荷包癟癟鶉衣百結,知道的道一聲瘟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處飄來的過路惡鬼。

再這樣混下來,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罷了,人活著,神活著,還不都是為了圖口飯吃?橫豎已經上了賊船,最後一刻還裝什麼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橫,終於遞出了那個攥得緊緊的皮囊袋。

爆竹聲起,街頭攢著街尾,聲聲辭舊歲。

焰火花耀,一門鄰著一戶,朵朵迎新春。

傳說,除夕夜放爆竹,是為了驚走「年獸」。

這一夜的宣平縣,戶戶燭火通明,守更待歲,誰也不曾想到,驅走了「年獸」,迎來的卻是無窮無盡、遮天蔽日的惡疾……

正月剛過,宣平縣便傳來大疫的消息。

那幾天,開封府上下正為了年初五福茂錢莊的三屍命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一晚討論案情,至丑時方理出些頭緒。兇嫌的排查範圍一縮再縮,眼看那團迷霧就可能明朗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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