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 瀛洲圖

故事的最初,發生在一個有月有風的夜裡。

什麼什麼?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

非也非也,這裡說的有月有風,是指「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風很大,大到月光都被颳得模糊散漫。

火先從寄傲山莊的柴房燒起來,風助火勢,火舌吞吐,瞬間便在整個山莊內肆虐開來。黑煙翻卷著四下瀰漫,周遭充斥著木頭被燒的畢剝的聲音。

一般而言,這樣的場景之下,少不了撕心裂肺的叫嚷和驚怖的呼救聲,一般還會有管事模樣的人呼喝著組織家丁進行撲救。

但是這裡沒有。

火勢愈大,風聲愈猛,便愈是襯托出此處的異樣死寂。

於是,讓人忍不住要下斷言:此處根本沒人。

就在此刻,火場深處,忽然隱約現出兩個人的身形來。

一個虎背熊腰,一個纖細妖嬈。

那男人大剌剌踩過地上的屍身,問道:「拿到了嗎?」

那女子正雙臂撐地,俯身舔舐著地上蘊成一攤的鮮血,聽聞那男人問話,緩緩抬起頭來,狹長而妖媚的碧眼瑩然生光,舌頭倏地伸出,將唇邊溢下的血痕舔凈。

「拿到了,《蓬萊圖》《方丈圖》,現下,我們只差《瀛洲圖》了。」

難得的晴朗冬日。

展昭抬頭看天,入眼是乾淨而曠遠的淺藍。

目光稍稍回收,隨風輕擺的是淡褐枯黃的乾草,搖擺的姿勢不似春日般靈動跳脫,憑白蒙上一層獃滯的老邁。

而目光再回收一些,便是寄傲山莊。

視線中突兀而現的焦黑殘墟,映襯著淺藍的天際,恁地觸目驚心。

展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展大人。」守在寄傲山莊門口的衙差老遠便沖展昭行禮。

展昭微微點頭,目光卻落在跌坐一旁的仵作身上。那人臉色慘白,一手攥住領口,另一手攏住膝蓋,止不住地渾身打戰。

循著展昭的目光,衙差不無憐憫地看了仵作一眼:「驗屍時便吐了一次,方才重又進去,出來時雙腿篩糠般,站都站不住。」

仵作聽衙差這般說,饒是驚懼未定,面上仍現出不悅之色來,忍不住道:「驗屍的可不是你。」

衙差哼了一聲,待要嗆他幾句,終顧忌著展昭在側,沒有繼續口角。展昭問那仵作:「可以進去了嗎?」

仵作趕緊起身:「見過展大人,展大人請。」

包拯凝神看向半開的窗扇之外,庭院之中,疏落植了幾株梅樹,彎曲的虯枝形銷骨立——這時節雖冷,卻還未到寒梅吐芳之時。

書房之內,如豆燭火行將暗去,公孫策上前一步,將燈芯重又捻了一捻,室內頓時亮堂了不少。

「展護衛,依那仵作所言,寄傲山莊一干人均是死於猛獸利爪之下?」

「正是。」佇立在旁的展昭點頭。

「說不通。」包拯眉頭緊皺,緩緩搖頭,「寄傲山莊距離京畿不遠,京畿遠近,從未聽聞有猛獸為禍。」

「屬下先時也不相信,可是屍身上的抓痕,的確非人力所能及,而且……」展昭頓了一頓,「火勢雖大,並未將所有屍身全部焚毀。留存尚好的幾具屍體身上,都有被啃噬過的痕迹,肚腹破開,其狀慘不忍睹。」

「就算當真是猛獸為禍,又是何種猛獸呢?」包拯百思不得其解,「狼?虎?抑或是豹子?」

「依學生之見,還是說不通。」公孫策搖頭,「展護衛,你方才說,那抓痕力道極其之狠?」

「不錯。」念及白日所見,展昭竟有幾分心悸,「屬下原本以為縱有抓痕,亦不過是皮外傷,經那仵作提點,方才發現屍身背骨之上,猶有幾道深深的抓痕,如同刀刻。」

「展護衛的意思是——」公孫策忍不住五指虛張作爪,在空中划了一道,「利爪不但破入皮肉,還深入骨中?」

展昭默然。

「普天之下,怎會有這樣的猛獸?」公孫策喃喃。

「有倒的確是有的,屬下早年行走江湖,向北曾到過遼境的山地密林之中。據當地人講,林中有人熊出沒,人熊身量龐大,利爪如刀,一爪擊出,可以擊碎野牛的脊背……只是……」

「只是遼境山地中的人熊,怎麼可能出沒於我大宋京畿?」公孫策介面道,「況且,寄傲山莊最終是毀於火厄,人熊殺人容易,但到底是畜牲,哪裡省得放火?而且就算真的有人熊,寄傲山莊的人,也總該能逃出一兩個……」

展昭驀地想到什麼:「大人,會不會是有人故弄玄虛,江湖仇殺,滅人滿門,卻假以猛獸傷人之狀掩人耳目?」

「有此可能!」包拯心中一凜,「展護衛,你明日帶同張龍、趙虎,前往寄傲山莊左近打探消息——山莊主人可曾與他人結怨或起爭執,這幾日山莊可有可疑人物出入……任何蛛絲馬跡,都須細細查探!」

計畫趕不上變化,展昭與張龍、趙虎第二日的寄傲山莊之行當夜便告終結。

皆因半路殺出個意想不到的人物,這類人物,有一個統一的名姓,喚作「程咬金」。

是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子時已過,開封內外一片沉寂,縱使素有挑燈夜讀嗜好的公孫先生,也已漸入黑甜之鄉。遠處傳來更夫的打梆之聲,提醒「天乾物燥」,務必「小心火燭」,百餘年來,社會在發展,科技在進步,但更夫的當值口號,從未與時俱進。

言歸正傳。

卻說當此萬籟俱靜之刻,開封府正門前的大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巾蒙面、黑衣罩身、腰懸長劍、目光炯炯、小心翼翼的……碗!

但見它掩身於拴馬石之後,探出頭來,前後左右查探一番,爾後兩條小細腿左右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穿大道,一舉來到開封府牆根之下。

雖然整個過程之中,完全無人注意到它,此碗還是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夜行方略,在牆根下屏息靜氣了一段時間。確信無人跟蹤無人偷窺之後,此碗定了定神,將兩條胳膊上的衣袖都擼起至臂彎,然後朝著掌心「呸呸」吐了兩口唾沫,狠狠搓了一搓。

搓完之後,此碗抬起頭來,打量了一下開封府的圍牆。

「包大人也忒怕死了。」此碗倒吸一口涼氣,「把牆造這麼高,擺明了同我過不去。」

包拯夢中有知,只怕要對天三呼冤枉。且莫說包拯只是開封府的住客而非建造者,就算開封府真是包拯督造的——我敢越俎代庖對天發誓——包大人絕沒有同碗兄你過不去的意思,更加沒有「擺明」了同你過不去的意思。

不過相較於一隻碗的身量,這圍牆也的確太高了些。

良久,黑衣蒙面夜行碗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為了我家主子,拼啦。」

「展大哥,展大哥,」王朝披衣站在展昭門口,把門扇拍得啪啪作響,「有客到,小青花來啦。」

其實前院的擾攘聲一起,展昭便已醒了——但他很快便分辨出這並非刺客臨門的恐慌或是苦主鳴冤的嘈雜,是以他仍靜擁被衾波瀾不驚。最初聽到王朝的聲音,他甚至有幾分疑惑:小青蛙?都這個時節了還有小青蛙?小青蛙到開封府來幹什麼?

下一刻,展昭反應過來,王朝口中的「小青蛙」,指的是小青花,端木草廬的青花瓷碗。

「展大哥……」王朝繼續伸手拍門,卻拍了個空。

門扇自內打開,展昭披衣出來:「小青花在哪兒?」

「在公孫先生房……」話未說完,展昭已去得遠了。

離著公孫策門口尚有幾步,便聽到「阿啾阿啾」的噴嚏聲,夾雜著小青花絮絮叨叨的抱怨聲:「不是我批評你們,」小青花痛心疾首,「你們開封府的警惕性也忒差了些,我在牆頭掛了有半宿,愣是沒一個人發覺。也虧得我是上門拜訪的客人,如果我是刺客的話,這還得了……啊啾……」

「是的是的。」這是張龍。

「的確的確。」這是趙虎。

「受累受累。」這是馬漢。

公孫策黑線中。

有哪個刺客會扒拉在牆頭半宿下不來被凍到半死的?若你真是刺客,買兇的客人準是燒壞腦子了。

「那個……」公孫策清了清嗓子,「這位……小兄弟看起來受了風寒,要不要我吩咐廚房……煮碗薑湯?」

公孫策愈說愈覺心裡沒底:煮碗薑湯不難,關鍵是:小青花這身材造型,是遞給它喝呢,還是直接給它灌上?

看到眼前的一派紛亂,展昭的唇角不知不覺浮出笑意來。

「展大哥。」見展昭進門,圍著小青花打轉的張龍、趙虎俱都抬起頭來。

小青花立刻轉移了發牢騷的對象:「展護衛,我剛在牆頭掛了半宿,這就是開封府的待客之道嗎?」

「開封府的客人很少有爬牆的,就算有,也很少有掛在牆頭下不來的……」展昭本待多說幾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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