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一章 落髮

深山,古剎,斜陽,餘暉,合起來,便是一種難得境界。

緇衣僧人在前,展昭牽馬在後,幽靜山道上,只有踏雪的馬蹄聲嘚嘚作響。

平日里聽來,馬蹄聲只是馬蹄聲,大多數時候,心境紛擾,明知馬兒在跑,卻不知蹄聲響在何處。

今日卻不同,不緊不慢的蹄聲,像極了流淌在山道上的悠揚小調,只要還在行走,這調子就洋洋洒洒連綿不絕,而一旦停下,緇衣僧人、紅衣展昭還有白色踏雪,便定格為那般生動又那般清幽的山間塗鴉。

這樣的景,這樣的心境,展昭很多年都不曾見過也不曾有過了。

若不是此趟赴陳州公幹,若不是從陳州返回時誤了渡口的船隻,若不是另繞山路誤了投宿的客棧,若不是在山下飲馬時偶遇下山汲水的好心寺僧……

想著這一連串的「若不是」,展昭的唇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很多時候,一件事的發生,看似稀鬆平常,殊不知不知不覺間,某些老舊且荒廢許久的齒輪開始在暗處慢慢轉動,它必然會撥動或是改變某個人的人生。只是當時,你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罷了。

就如同此時,展昭在秋日斜暉掩映下的山道上安靜地走著,這種安靜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珍貴,讓習慣於置身湍流漩渦之中的展昭有些許的醺醉。他並不知道,腳下山道的盡頭處,一樁被人遺忘許久的舊事正自塵埃與沉渣中慢慢抽伸筋骨,慢慢抬起頭來,慢慢等著……展昭的到來。

山道的盡頭處,便是緇衣僧人所說的清泉寺。

展昭初出江湖時也曾廣為遊歷,見過不少恢宏寺廟——南北中軸線上,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觀音殿次第排開;中軸線東側置僧房、香積廚、齋堂、職事堂、榮堂;西側設納四方來者的客房,晨鐘響暮鼓鳴之時,別有一番泱泱氣象。

清泉寺卻不同,只一門一殿,殿中供結「施無畏印」的釋迦牟尼佛,佛前香幾,上設燃燈、燒香、飲食,東院僧房與香積廚,西院兩間小小客房。除展昭與緇衣僧人外,院中再無旁人。

見展昭面有疑惑之色,緇衣僧人解釋說,師父山中採藥去了。

緇衣僧人口中的師父,便是清泉寺的住持。

看來這清泉寺,平日里只住持與寺僧二人,今日熱鬧些,多了展昭做客,還有系在山門外的踏雪。

展昭被安排在西側其中一間客房住下,客房收拾得很乾凈,家什只有桌凳和床。晚飯時僧人送來了齋飯,如展昭所料,寡淡無味,好在飽腹是沒有問題的。

寂寂山間寥寥古寺,時間都變得異常難挨,加上白日行路疲累,亥時初刻展昭便準備就寢。寬衣時,聽到僧人打開山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絮絮話聲,卻是那僧人提起寺中有住客,另一人只是嗯了幾聲,語音聽來甚是平淡。展昭猜是住持歸來,客居於此,總要和主人家打個招呼,因此又穿衣束帶,推門出去時,那住持恰好進了僧房,轉身將門關起。

一出一進一開一關之間,便失了照面的機會,只隱約看到那住持的身形,並不高大,背有些弓。

展昭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叩門廝見,最終還是息了這心思:也罷,明日見過不遲。

正待轉身回房,無意中看到僧房的竹篾紙窗上映出住持單薄而佝僂的影子。展昭心中生出些感慨意味:這住持與這清泉寺一樣,避縮在遠離喧囂的塵世一隅,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外界不管發生何許紛擾,於他們,都是無干無涉吧。

約莫二更時分,展昭忽然醒了。

醒來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握枕邊的巨闕。

劍鞘冰冷,涼意滲透進掌心的皮膚,順著身體里的經脈一路沿行,直達心臟。

屋裡……似乎……有人。

這一生中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刺客夜半入室的時刻,但沒有任何一次如今次般恐懼。

以往,即使是在睡夢中都保持高度的警覺,一有風吹草動,久歷江湖養成的敏銳直覺會第一時間喚他醒來,救他性命。

這一次卻不同。他睡得那般熟,無知無覺,直到那種讓人窒息的壓迫與恐懼近在肘邊,他才驀地驚醒。

若此人是刺客,自己的先機已失。

因此上,展昭緊緊握著巨闕,靜靜卧於床榻,並不出聲,亦不有所動作。

橫豎已失了先機,不妨俟敵先動。

屋內靜得可怕,月光透過竹篾窗紙,在床前投下銀色的月影。

所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描摹的應該就是此刻場景,只可惜展昭沒有望明月思故鄉的雅興。

當此刻,半分鬆懈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生死繫於兩端。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昭忽然反應過來:這屋子裡,從頭至尾,並無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凝神再聽,的確是沒有。

緊緊繃著的弦剎那間斷開,展昭吁出有生以來最如釋重負的一口氣。

或許,是自己太過緊張了,置身清凈無爭的夜間山寺,反不習慣。

想想真真好笑,伸手扶額,額上竟已滲出微汗。

自己嚇自己,實在是能嚇死自己的。

帶著半是好笑半是自嘲的心緒,展昭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熟,氣息勻長而又寧和,月光依然在床榻之前投下一片慘淡的白。

所以,他並沒有發覺,在月光延伸不到的角落裡,床榻之上、被褥之上、枕具周邊,儘是凌亂疏落的長髮。

就好像方才有女子在這裡梳頭,手中執著篦子,篦齒插入發間,自上直梳而下,每梳一下,便帶下髮根不穩的頭髮來。那頭髮在篦齒間掛不住,落了下來,那女子走到哪兒,那發便落到哪兒。

她必是在此逗留了很久,也梳理了很久,否則,怎會落下這麼多的發?

當然,以上只是臆測,一切,需待展昭醒來。

難得的秋晴之日,一睜眼,便是躍動於滿室的金色日光。

紅鸞的臉上不覺露出笑意來,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線。

之前聽門人聊天時提過,端木門主曾經向月焚香,從月老那兒討得一根月光。月光若能以根數,日光也必然能以根計,不知道將日光纏於指間是什麼感覺。

月光清冷,日光煦暖,若是將日月光華纏於腕間……嚇,那該是怎樣一副華彩閃耀而又流光瑩澤的鐲子?

紅鸞閉上眼睛,想像著那日月之鐲在自己的腕間灼灼生輝。

良久,幽幽嘆一口氣。

罷了,所謂的日月之鐲,也只有上界那些姿容絕代、儀態萬方的女仙才可佩戴。日月之輝,焉能飾精怪之身?

紅鸞用力甩了甩頭,披衣下床。

溫孤葦余在練字,案旁放著一小碗青粳米粥,早已涼透。

「人間的飯食,總是透著一股子世俗之味。」說這話的時候,溫孤葦余的眉頭輕蹙,面上露出嫌惡的神色來。

「門主在瀛洲待得久了,一時不習慣也是有的。」紅鸞恭恭敬敬,「只是入鄉隨俗,也只能將就些。」

溫孤葦余嗯了一聲,墨筆在宣紙上輾轉拖曳開來。紅鸞沒有留意他在寫些什麼,也不想去留意他在寫些什麼。

收拾了碗碟,紅鸞託了餐盤正要出門,就聽溫孤葦余道:「慢著。」

這一聲很輕,但紅鸞的心跳似乎都跳漏了半拍。

自她進屋開始,溫孤葦余似乎根本沒有抬眼看過她一眼,為什麼要讓自己站住,難道自己方才又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合他心意?

「你的眉毛,畫得似乎有些淡了。」

眉毛?

紅鸞恍惚記起,方才梳妝之時,確實只是匆匆掃了掃眉梢。

「我這就去房中補過。」

「那也未免太麻煩了些。」溫孤葦余淡淡道,「過來,我幫你畫上。」

紅鸞的身子有些僵硬,事實上,自聽他說要給她畫眉那一刻起,神經就未曾舒展半分。

為什麼要給她畫眉?溫孤葦余又在想些什麼?畫眉有什麼特殊的寓意和典故嗎?

似乎,只有極親密的關係,男子才會為女子畫眉的。

她與溫孤葦余,斷斷稱不上親密,為什麼溫孤葦余總是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樣讓人費解的舉動?

與紅鸞的緊張相比,溫孤葦余似乎要舒展許多。

他手執青螺子黛石,蘸了些水,暈開的石墨便在紅鸞的眉梢迤邐開來。溫孤葦余的眼中,只看得到紅鸞的眉,精描細畫,似是在雕琢一件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品。

紅鸞的背上滲出細汗。

「這樣看起來便好很多。」溫孤葦余將手中的黛石放下,「要去見展昭,總得收拾清爽才好。」

紅鸞怔住,張了張口又閉上,面上現出慌亂的神色來。

「我……我沒有要去見展昭。」

「哦……」溫孤葦余似乎是突然才想起來,「我忘記告訴你,展昭在偏廳等你。」

「展昭,在偏廳?他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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