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章 細花流新主

人們經常說,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春天當然不會遠的,事實上,這個春天過得很快,不止是春天,緊接著的夏天,也很快。

但是一入秋,日子的腳步似乎突然就慢了下來。

第一場秋雨撼落開封的黃葉之時,展昭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秋天。

那個時候,也是秋雨綿綿的時分,端木翠百無聊賴地坐在草廬臨院的檐廊上,雙手托著腮看屋檐邊淅淅瀝瀝的雨線,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展昭很好奇地問端木翠在幹嗎。

「在發愁。」端木翠說。

端木翠說出「發愁」兩個字的時候,眉尖微微蹙起,長長嘆一口氣,秀美的臉龐之上儘是惘然之色,襯著漫天細雨,恍惚是宣紙暈染的美人圖。

「發愁什麼?」展昭問得很輕聲,更確切地說,輕得接近於「悄聲」,似乎是生怕聲音大了,眼前的一切就成了受了驚嚇的鳥兒,撲稜稜拍著翅膀飛去。

跟他演對手戲的如果不是端木翠,這婉約而又憂鬱的畫面也許會延續得更久一些。

但是端木翠硬是很不解風情地回答:「剛入秋就這麼難挨,到了冬天我豈不是會給凍死?展昭,你說我要不要到南方避一避?」

方才還是唯美的琴棋書畫詩酒花,端木翠不開口還好,一開口便將上述七樣點金成石,大踏步奔向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個問題的確是很愁人。」展昭沒好氣道,「你慢慢想。」

事後跟王朝說起時,王朝詫異道:「我端木姐是屬大雁的吧,一到秋天還往南飛不成?」

念及前情,展昭的唇角漾出一絲微笑,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抬起頭看天。

這時節,正是大雁南遷的時候。

天灰濛濛的,比灰濛濛的天淺淡些的是灰濛濛的雲,連帶得雨也似乎染了晦暗的顏色。偶爾有風過,雨線斜斜打在展昭的藍衣下擺之上,不多時,衣襟下擺便盡數濕了。

遠處,整個開封的高檐飛角都籠在茫茫煙雨之中,異樣寂寞。

展昭不知在廊邊立了多久,直到張龍臉色煞白地闖進內院。

趙虎傷得不輕。

斷了兩根肋骨,再偏得幾分,其中一根就會直插心肺。

說起的時候,公孫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是誰下這麼重的手?」展昭問得並不大聲,但屋中諸人卻突然沉默了,連一直呻吟著的趙虎,都偏轉了頭去不再作聲。

「是誰下這麼重的手?」展昭的臉色很平靜,黑亮的雙眸之中卻漸漸燃起焰光。

「展大哥,算了罷。」張龍沒敢抬頭。

「展大哥,我真的沒事。」趙虎勉強笑了笑,「一點小傷。」

展昭沉默許久,忽地一撩下袍,大踏步向外走。

「展大哥。」趙虎急了,掙扎著便想去攔,虧得公孫策眼疾手快攔住了,卻牽動了傷口,忍不住呻吟出聲。

展昭的身形微微一頓。

「展大哥,不要去了。」張龍幾乎是在懇求,「是我們不對,明知道不該惹細花流……」

果然又是細花流。

展昭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色。

「展護衛,還是不要去了。」公孫策苦笑,「即便你去了,也見不到溫孤葦余公子,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公孫策沒有說。

雖然沒有說,每個人心裡都明鏡樣。

不看僧面看佛面,細花流的舊主,畢竟是端木翠。

答應了公孫先生息事寧人不再追究,當晚巡夜時,展昭卻仍是忍不住來到朱雀大街晉侯巷。

雨尚未停歇,巷口向內鋪陳的青石板道被雨洗得發亮,一盞又一盞老舊蒙塵的紅燈籠,一個又一個屋檐地掛過去,整條巷子氤氳著黯淡的暈紅的光。

盡頭處,高高院牆的宅子,黑漆銅獸首門環,門楣處橫亘著題有細花流字樣的牌匾,還有檐下高懸的兩盞紅底燈籠,比巷道旁掛著的燈籠要分外亮些,亮得灼人的眼。

展昭止住了腳步。

他並不常來這裡,確切地說,他踏足晉侯巷的次數屈指可數。

部分是因為溫孤葦余性情乖僻為人刻薄。

而更深的原因卻是……

晉侯巷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華麗張揚的牌匾、黑漆鋥亮的門扇、恣意高懸的燈籠,還是低首觸及的青石板道,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細花流的端木翠時代已經過去了。

而今執細花流牛耳的,是溫孤葦余公子。

端木翠走後三個月,沉寂許久的細花流重現影蹤。

那一日,拜帖送至開封府,署名處是「溫孤葦余」。

展昭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春水融冰,大地行將回暖的日子,開封府諸人都已換上了春日夾衣,可是從馬車上下來的溫孤葦余,卻依然著初冬狐毛輕裘,披紫金大氅,儼然一副春日不勝寒的架勢。

瀛洲來的人,都這麼怕冷嗎?

溫孤葦余的身量與展昭相差無幾,因此上,當他漸行漸近,目光直視處,正是展昭的眼睛。

事實上,步下馬車的那一刻開始,溫孤葦余的目光,就一直膠著於展昭身上。

這並不是友好的目光,帶三分輕蔑,三分譏誚,三分敵意,一分冷笑。

擦肩而過時,展昭聽到溫孤葦余嘆息般的低語:「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誰不過爾爾?是展昭,還是開封府?

展昭忍不住回頭。

溫孤葦余卻沒有回頭,他的心底膨脹著某種陰冷而又玩味的滿足,他的背挺得筆直,相信展昭會從他倨傲的背影之中讀出不加掩飾的蔑視和敵意。

這蔑視和敵意,來得並不洶湧,但卻如同悄無聲息蔓延而入的陰影,不知不覺間,罩去了開封府慣有的清明日光。

應包大人所囑,公孫策特意泡上了御賜的龍鳳石乳茶。《事物紀原》載:「龍鳳石乳茶,宋朝太宗皇帝令造,江左乃由研膏茶供御,即龍茶之品也。」

以御賜乳茶待客,足見心意隆盛。

茶碗捧到近前,裊裊茶霧攜著香氣。

「謝了。」溫孤葦余並不伸手來接。

自進屋開始,溫孤葦余的目光就再清楚不過地透出疏離冷漠。他似乎太過吝嗇自己的目光,不願意在任何人身上做片刻停留,好比一個人愛惜自己的白衣,不願纖塵污潔素——目光在面前的任何事物上停留,都會弄髒了。

弄髒了?公孫策搖搖頭,暗笑自己想得荒誕:也許溫孤公子天生性子清冷吧。

躬身正要放下茶碗,耳邊傳來溫孤葦余淡淡的聲音:「我從來不喝人間的茶。」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書房中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

公孫策的身子一僵,捧在手中的茶碗似乎一下子成了燙手的山芋:是放下還是不放下?

包拯有些微的錯愕,眼底的不悅一掠而過;展昭雙唇緊抿,不發一言。

「人間凡品,自不能與瀛洲仙品比肩,上仙不習慣也是有的。」公孫策很快便恢複了慣常的沉穩機變,輕輕將茶碗擱在桌上。

碗底觸及桌面,發出輕微的磕碰之聲。

這磕碰之聲似乎吸引了溫孤葦余的注意,他饒有興味地看向茶碗,伸手拈起茶蓋,拿茶蓋一下下觸叩杯沿。屋內異樣安靜,觸叩之聲聽來分外刺耳。

溫孤葦余終於開口了。

「此趟前來,一是因為我新掌細花流,於情於理都要來開封府走個過場;二來……」說到此處,略略一頓,緋色的唇角微微上挑,「二來我對端木門主之前的作為並不十分贊同。」

「願聞其詳。」包拯不動聲色。

「都說開封府掌世間法理,細花流收人間鬼怪,各有專攻,無須借鑒,互通往來更是多此一舉。端木門主若不是之前和開封府過從甚密,恐怕最後也不會貿貿然插手梁文祈一案,最終無法畢細花流之功而折返瀛洲。」

「因此,我溫孤率下的細花流,專職收服精怪,不會與開封府之人夾纏不清。此次登門,就是想與包大人將話挑個明白,日後細花流在開封出入,只為收妖,與收妖無干之事一概不理。若是遇到開封府官差辦案,細花流門人能閃就閃能避就避,絕不會擋了人家的道;反之……包大人總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自然明白。」

什麼開封府官差辦案細花流門人能閃就閃能避就避,你是想繞著彎兒說讓開封府不要礙細花流的事吧?

「那就好了。」溫孤葦余微微一笑,「把話說明白,以後便少了很多麻煩。」

少了很多麻煩?不不不,麻煩才剛剛開始。

很多命案,表面上並看不出是精怪作祟,難免與細花流頻起衝突,這衝突明明可以息於口角,卻往往因為細花流的張揚跋扈而升級。有一陣子,開封府不少官差總是鼻青臉腫。

不止一次,公孫策告誡張龍、趙虎他們:「不要跟細花流之人起爭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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