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梳妝台

本著治學嚴謹的精神,我去查了一下「梳妝台」的意思。

——梳妝台,就是用來化妝的傢具裝飾。

這回答很誠懇,但是我的絕倒也同樣發自內心。

讓我如何能認,這乾巴巴的一句話,可以詮釋梳妝台的意義?

難道你們願意承認,梳妝台之於你們的意義,如同板凳、條桌,甚至……馬桶,都只是傢具的一種?

請閉上眼睛,想像一個細雨如霧的黃昏。

暮色如無聲無息的靈,向著屋內蔓延,蔓過鏤空的梨木花窗,自窗欞鋪排而下,行進處帶起絲絲的冷,有著霧的形骨。

這空蕩而又華美的女子閨房,內外之間橫亘如紗帷幕。帷幕的那一邊影影綽綽,似在竊竊私語,喚你去看。

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過,掀開簾幕一角。你看到,在內室的角落之處,巨大的陰影之中,矗立著梳妝台。

最古樸的樣式,暗紅而泛著亮澤的釉彩漆光,周身盤滿最繁複華麗而又精美的紋路。

穩重、不起眼、不擾攘、不嘩眾取寵,隱在暮色與暗影之中,慵懶而散漫。有那麼片刻,對,你沒有看錯,她秀眸惺忪,粉膩酥融,空氣中盈滿致命的魅惑嬌嬈,唇角微微勾起不著痕迹的笑。

朱唇輕啟,似是對你說:來吧,這裡有釵鈿步搖、胭脂螺黛,發綹梳篦、香澤蘭膏,哪怕你容顏慘淡形同嫫母,我也可以把你細細研作風鬟霧鬢、顏如舜華。

梳妝台,她是靜候在暗處、以女子為食的妖。

那青衣的牽驢小僮,對著王朝抽抽搭搭哭訴了大半個時辰。王朝有些不耐,但仍按壓著性子,好聲好氣跟他解釋。

「你家公子可能在哪裡吃酒吃醉了,或是一時迷路……你不是說他頭次到京城嗎?」王朝耐心勸導,「一夜未歸也不稀奇,你去客棧好生等著,沒準兒他早已回返,找不著你大發脾氣呢。」

好說歹說,終於將青衣小僮勸走。

進得府內,馬漢他們看著王朝直樂。其實四人是一併回府的,偏那守候在府門口的小僮一眼盯上了王朝,死攥住王朝衣角不放,說是要喊冤。

「終於勸回去了?」馬漢說,「倒是個忠心的僕從。」

「他們家公子一夜未歸,他便急得大哭,不知哪個促狹鬼捉弄他,讓他來開封府喊冤。」王朝抹一把額上的汗,「我見得多了……這些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一到京城便迷了心智花了眼,一夜未歸……哼,沒準兒就醉在哪個酒樓、宿在哪條花街柳巷……」

「話也不能這麼說。」展昭恰巧經過,駐足聽了片刻,「那人若是這樣的性子,貼身僮僕豈會不知?也不會如此焦惶無措了。」

幾人忙站起:「展大哥。」

「那小僮還說了些什麼?」展昭看向王朝。

「還說……」王朝摸摸後頸,「還說他們公子夜半溫書睏乏,就到旁邊的玄武大街東四道走走……直至今晨還未歸返。」

「東四道……」展昭沉吟,「東四道要偏僻些,他若真是在東四道走丟的,必不是去了什麼青樓楚館。今晚你們巡夜時,多多留意那頭。」

「展大哥盡可放心。」張龍拍胸脯,「今兒是我和趙虎巡玄武大街,東四道若有什麼不對勁,我們定會查個究竟。」

張龍言出必行,當晚和趙虎在東四道逡巡良久,細細查探,一無所獲。

「早說了展大哥是多心了。」瞅著四下無人,趙虎很是不顧官儀地伸了個懶腰,「那書生沒準兒已經回去了。」

兩人再看一回,出了東四道,經由玄武大街回府。

行至玄武大街中段時,張龍忽地咦一聲,示意趙虎看向道旁。

借著客棧檐上高掛的燈籠,趙虎看得明白,那蜷縮在客棧牆角處的,正是白日的青衣小僮,靠著牆壁睡得正香,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截繩,牽驢的繩。

可惜的是,另一頭並沒有驢。

趙虎近前,俯下身細看,那韁繩另一頭破口甚是平展,顯是有人剪斷了韁繩順手牽驢,可嘆這小僮睡得太死,丟了家當都不自知。

「小兄弟,」趙虎晃那小僮肩膀,「怎麼睡在這兒了?」

那小僮睡眼矇矓,打著呵欠醒轉。

如張龍所料,醒轉之後先哭驢,哭了約莫一盞茶工夫,爾後抽抽噎噎、斷斷續續道出個中原委。

其實那小僮未曾說時,張龍心中已猜了個八九分,現下那小僮所言,只是印證了他心中所想罷了。

果然,那書生尚未歸返,客棧老闆只樂意跟錢對話而不願意講人情——當然,客棧老闆跟這小僮也沒什麼人情可講,於是乎將其掃地出門。

小僮哀哀哭個沒完,張龍和趙虎面面相覷,長嘆一口氣,暫且將小僮領回開封府。

來尋展昭時,展昭正要睡下,只著白色裡衣褲過來開門。張龍揀緊要處跟展昭說了一說,算是對展昭日間吩咐有個交代。

那小僮一直站在張龍背後,小臉糊得像個花貓。眼淚總算止住,悲戚之情不減,好幾次又有抽噎的勢頭,還有一次鼻涕流將下來,哧溜一聲又吸了回去。

展昭看著既覺心酸,又感好笑。

送走張龍,展昭沒了睡意,在室內踱了一回,心下有了計較,穿上藍衫抓起桌上巨闕,悄無聲息自府中後院躍了出去,直奔東四道。

東四道其實勉強算是一條街鋪,只是位置既偏離主街又遠,白日里生意尚且寥寥,更遑論夜間了。兩邊商鋪,這兩年搬走了不少,剩下些許幾家更不成氣候,不到晚間便已關門落鎖,到了夜半更加靜得駭人。

展昭便在青石板鋪就的道上來回走了幾遭。張龍說得沒錯,的確沒什麼異樣之處。

若我是那書生……

展昭放緩腳步,蹙眉細細思量:若我是那書生,溫書睏倦,來這東四道信步閑走……有什麼人會出現?偷?賊?搶?盜?

不對,他輕輕搖頭,一個身無長物財帛寡薄的書生而已,賊盜哪會對他生出興趣?

百般思量不得解,展昭搖頭苦笑,便欲回返。

走了沒兩步,忽地停下。

左首邊,似乎有什麼異樣。

展昭緩緩轉至左側。

方才看時,左側只是普通的商鋪,黑魆魆的大門緊閉,普通的破落衰頹。

現下,卻不見有商鋪,突兀現出一條幽長的深巷,薄霧繚繞,巷子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往這邊來。

展昭下意識握緊手中巨闕,凝神細看。

一頂雙人抬的輕乘小轎,穿過那些浮沉的乳色霧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展昭面前。

抬轎的兩人,一身下仆裝扮,兩人一般的目光獃滯、木然僵直,若非說二人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右首邊那人年紀稍輕些,站立時背脊駝得厲害。

轎簾輕掀,下來一位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著一身白色羅裙,挽鳳髻,兩鬢的發鬆鬆散落,閑閑綰三兩絹花,冰肌玉膚,細潤如脂,鉛丹其面,點染曲眉,端的是芳馨滿體,瑰姿艷逸。

饒是展昭定力如斯,也不覺心蕩神移,堪嘆世間竟有如此美色。

「公子,」那女子低眉斂額,吐氣如蘭,「小女子歆慕公子丰神俊朗,暗自心折,不知能否邀公子移步一敘?」

這樣的良辰,這樣的美人,若擱了你,魂魄早飛了九天去,骨頭酥麻軟透,除了點頭稱是,眼睛都捨不得移開半分,哪還會問眼前玉人的來歷緣故?

展昭忽地有些明白,那書生究竟去往何處了。

那女子面頰泛紅,眉目流轉之間,叫人不忍拂她之意。

「相請不如偶遇,」展昭微微一笑,「煩請姑娘前頭帶路。」

這巷子遠比看起來的要幽深漫長,愈往裡走便愈是雲靄濃重,陰冷浸衣。那女子棄了軟轎,與展昭並肩而行。

巷子很窄,觸手是濕漉漉的巷壁,壁角是積年的暗綠色苔蘚,周遭很靜,偶爾會聽到滴答的水聲,還有展昭自己的腳步聲。

是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那女子並那兩個轎夫,走起路來落腳無聲。有幾次,展昭恍惚中覺得,只有自己一人在這條深不見底的巷中行走,不知為何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去。

或者,自己是迷路了,不知道是迷失在哪個幽暗而古舊的夢裡。似乎轉過一個彎,就會有殷勤的店小二拎著茶壺迎上來,招呼一聲:「客官喝茶。」而遠處的綉樓上,憑欄而立的華服女子正用團扇遮了臉,欲語還休的眼波微轉,便醉了樓下痴痴仰望的翩翩少年。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女子停下腳步,向著展昭嫣然一笑:「到了。」

到了?

展昭抬起頭,高處的匾額之上,「天香樓」三個朱漆篆字似真似幻,忽而近在眼前忽而遠在雲端,忽而遒勁有力忽而綿軟無骨。展昭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時,那三個字似乎動了起來,一忽兒分開一忽兒又湊至一處,似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他記得清楚,開封城中,這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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