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七章 蛇羹

《捕蛇者說》,柳宗元記,收於《柳河東集》,後世鄉民代代口傳。

他世居於永州,捕蛇為業。目不識丁,卻能磕磕絆絆背下《捕蛇者說》的前幾句。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

關於這蛇,柳河東的文章向外傳達出兩個信息。

奇毒無比,可為良藥。

歷唐至宋,永州仍有不少鄉民捕蛇為業。

他們小心翼翼避開蛇的毒牙,規規矩矩地依著柳宗元所記,「得而腊之以為餌」,然後將成品或做賦稅上繳,或至市集買賣,換回少得可憐的幾許銀錢,日子依舊貧不到頭,苦無止境。

獨獨他一人,操祖業捕蛇,由孑然一身而至懷擁美妻,進而興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肉,裁衣不短綾羅,出入不乏車馬。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躍而成永州大戶。

可有致富良方?無他,腦子活絡而已。

譬如現下,他眯縫著眼睛端詳竹簍中的蛇。

啊不,他端詳的不是蛇,是行將流入腰包的花花銀錢。

他笑,掀開竹蓋,覷准了那蛇的七寸,兩指拿捏,拽出籠來。

那蛇似知道大限將至,軀尾扭動,芯子絲絲外吐。

他鎮定自若,自旁側案上抓起剪刀,那剪刀的刃磨得發亮。將蛇頸置於剪刃之間,剪起頭落。一同落的,還有那輕噬即可致命的毒獠。

略呈三角形狀的蛇頭,骨碌滾出去很遠,死不瞑目。

丟了頭的蛇尚有知覺,蛇身劇烈抽搐。他不慌不忙,伸手捏住蛇尾,送到腳下踩住,另一頭握住那斷頸上拉,將蛇身扯得筆直如弦,又用剪刀在斷頸處剪了個小縫,刀尖自那小縫處插入,往下一劐到底。

溫熱的蛇血濺在他臉頰之上,他卻想:好一張蛇皮!

這蛇皮,黑中透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劍握柄的蒙皮,再好不過。

那蛇兀自盤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剝開蛇頸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聲輕響,皮肉剝離。右手揪著整張蛇皮,左手握著微微泛粉的鮮嫩蛇身,晶瑩中透著鮮亮,良久才有血跡如汗般滲出。

他鄭而重之地將蛇皮放入漆盤之中,伸手去蛇頸肉中扯住骨節,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個大力,骨肉分離。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難得藥材。

還沒有完。

不能忘記蛇膽,他將手伸進腥熱的蛇腹,摸索著,摸索著,掐下那顆飽滿的蛇膽。

小小蛇膽,橢圓狀,呈墨綠色,在他眼中,是比翡翠還要水潤精貴的顏色。

這便完結?

不不不,尚未行至正題。

他做得一手好羹。

先起一鍋燒沸的清水,將蛇身燙至將熟而未熟,千萬不要燙老,人老可憎,蛇肉老了便少了那份爽滑。然後起一砂鍋薄淡的烏雞湯,要薄淡不要濃稠,這是蛇羹,烏雞不可喧賓奪主。

待得雞湯煮沸,便將齊整的蛇身置入,還要加整蔥。蔥白是一味,蔥葉亦是一味,薑片、陳皮、桂圓、黃酒,文火細細熬煮。只熬半個時辰,時辰一到便將蛇身撈起,細細撕成細絲。要手撕不要刀切,生冷的鐵器會壞了蛇羹的味道。

再然後要上炒鍋,將鍋燒熱,融少許油脂,下蛇絲、燒鴨絲、雞絲、冬筍絲、冬菇絲、火腿絲,傾一勺黃酒,加梅鹽、醯醢、甘蔗糖漿、胡椒粉,燒開後用菱粉勾成薄芡,推勻起鍋,每碗盛至七分滿,澆一勺烏雞湯,撒上檸檬葉絲、香菜末、白菊花並桂花碎之後,再澆上一勺烏雞湯。

這才收尾,堪稱完美。

第一碗留給自己,其餘的端上檯面,眾食客蜂擁爭搶,僧多粥少,奈何?

那好辦,價高者得。

這樣的一碗蛇羹,你願出幾許銀錢?

靠著這蛇皮、蛇骨、蛇膽、蛇羹,他坐地生財,衣食無憂。

有的人薄有家財便袖手收山,他不,饒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入山捕蛇。

那一日運氣極好,素日里只捕兩三條,那日竟得了六條之多。心滿意足地下山,於半山道上,遭遇一耄耋老者。

老者背倚山石,遠遠便冷冷盯著他,他心中發毛,快步自老者身邊走過。

那老者於背後森然道:「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心驚,回頭看時,山石杳然,哪有什麼老者?

戰戰兢兢地下山,一路忐忑,離家還很遠,便看見家中的小廝歡天喜地地一路尋來。

「老爺大吉,」小廝帶著討好的笑,「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他方才想起夫人這些日子一直抱怨身子不舒服,提及央個大夫瞧瞧。

卻原來是有喜了。

他傻傻地笑,末了,讓小廝幫他將那裝滿蛇的竹簍扔去山裡。

積陰德這種事,還是要做的。

數月堪堪而過,夫人誕下麟兒。滿月宴上,親朋好友都來道賀,他立於門首迎來送往,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忽地看到賀喜的人群中,有一耄耋老者,立於當地,向他冷笑,張口說了一句話。

字字如驚雷。

「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侍立的下仆忙架住他。他揉揉眼睛再看,賀喜的人流一派喜慶擾攘,哪有什麼耄耋老者?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他猜測那蛇,可能已經盯上他的獨子。

無數次噩夢,他看見蛇嘴翻張,將他的獨子一點點吞入腹中,蛇身中段高高鼓起,分明小兒形狀,幾能辨出哪裡是口鼻哪裡是手腳。

他雙目充血,口中嗬嗬有聲,操刀將那蛇剁成幾段,救回的卻是被蛇的體液腐蝕至黏稠且面目模糊的嬰屍。

夜半醒轉,大汗淋漓,轉頭看床鋪內側,那嬰孩氣息勻長,睡得正酣。

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護住自己這僅有的根苗。

這日外出收賬,歸家已晚,他輕手輕腳推開門扇,周身的血忽地直衝頭頂。

他看見一條蛇,蜿蜒扭動,盤曲而上床腳,下一剎那便要探入那帷帳之中。

真真天可憐見,讓他逮個正著!

他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捏住那蛇的七寸,本要喚醒夫人,聽夫人的呼吸輕慢,便息了這念頭。

端詳眼前這蛇,忽地想到,自夫人有孕之後,他便再未嘗過蛇羹。

念頭一起,饞蟲大動,腹內似有無數小手,揉捏他的胃腸,又似有無數小口,嗷嗷翕合,聽那細細低語,都是「我要」「我要」。

他再按捺不住,緊捏那蛇,直奔灶房。

素日殺蛇做羹的器具都在,略已蒙塵,他竟顧它不得,手起剪落,那蛇頭骨碌碌滾至腳邊,死不瞑目。

來不及精心準備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鐵鍋中倒入好幾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顧不得剝皮去骨,急急抓起旁邊的菜刀,高高揚起,狠狠下刀,將那蛇身剁成一段段。好幾次用力過狠,那刀深深陷入砧板之中,費了好些力氣方才拔出。

水沸,蛇身被扔入水中,腥熱之氣驀地盈滿灶房,他貪婪地大口吸著這久違的氣息。

蛇段便在湯鍋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側,痴痴地等,痴痴地看,直到門口響起一聲慘叫。

轉頭看,夫人只著褻衣,軟軟癱倒在門側,伸出一隻手,顫巍巍地指向他。

他覺得好笑,做蛇羹而已。

夫人的慘叫聲喚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個使女小廝紛紛披衣過來。他不解地看他們在門口亂作一團,那些個使女一迭聲地駭叫,小廝們臉色慘白。吵聲越來越大,引來了鄰人,然後是更多鄰人,最後是衙差。

他低頭看湯鍋,身子一下子軟了。

那白森森的,分明是小兒指骨。

他張了張嘴,一抬腳,踢到什麼圓溜溜的東西。

是小兒的頭顱,骨碌碌滾至夫人身前。夫人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俄而昏死過去。

他被判了斬刑,秋後決。

第一陣蕭瑟秋風撼落開封道旁的黃葉之時,這案宗被呈交到開封府。

端木翠兩隻胳膊肘支在桌上,兩手托腮,眼巴巴看著麵攤的老闆在熱騰騰的面鍋前忙得不亦樂乎。

一鍋燒滾的水,麵疙瘩,捏些鹽撒下去,快起鍋時燙兩片菜葉子,然後扔些蔥花。

再然後,端木翠的面前,便多了一大海碗飄著兩片青菜葉子的麵疙瘩湯。

剛出鍋的麵疙瘩湯燙得很,下不去口,端木翠小心地吹著碗中的湯,吹兩口氣便咽一下口水。天知道,這些日子,頓頓都是易牙的羹、吳太公的精饌,她聞著味兒就想吐。

不是所有吃食都是白米飯,經得起今兒吃,明兒吃,後兒還吃。

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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