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 紅線

事情源於兩個月之前。

那日展昭自外辦案歸來,路過西四大街,正值午市,熙熙攘攘分外熱鬧,不知是誰家馬驚,一頭往街心衝撞過去。眾人驚嚇而散,推搡間,一名荷衣女子被撞倒在地,眼見馬蹄翻飛美人濺血……

好吧,不在這兒酸溜溜回溯當日場景了,總之是展昭出手,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救回美人。

美人名喚瓊香,是開封城中大戶許家獨女。你莫問我深閨嬌娥緣何現身鬧市,許是一時興起,許是偷出閨閣,這些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窈窕千金素日養於閨閣,父兄行商,錢眼裡討生活,家中的小廝不是賊眉鼠目便是唯唯諾諾,何曾見過這樣英姿颯爽、劍眉星目的謙和男子?更何況方才生死懸於一線,若不是他……

一瞥之下,兩頰飛紅,芳心暗許,愁腸百轉。

展昭卻連她是眉長目短都未看清,見許家下仆過來,匆匆轉身離去。

這相遇,於她,是寡淡生命中的驚鴻絕艷,是至此後時時刻刻心心念念夢牽魂繞;於他,只是區區小事舉手之勞。

展昭當然不會知道,這就是整件事的開端。

「展大哥,展大哥……」展昭方跨出開封府大門,就聽到王朝在身後喚得急切。

展昭迴轉身,險些撞上急急奔來的王朝。

「聽先生說展大哥要去端木草廬。」王朝笑得喜氣洋洋,「剛買了二兩核桃桂花糕,我端木姐喜歡吃。」

你……端木姐?端木翠比你還小了幾歲,是你哪門子的姐?

好吧,展昭承認,自從六指一案後,端木翠在開封府的聲望節節飆升,不但包大人說起時讚不絕口,就連公孫先生也儘力克服自身的驚懼與端木翠互通往來,但是張龍、趙虎一干人的表現,也未免太過狗腿奉承了。

展昭無語,接過王朝手中的核桃桂花糕,然後揮揮手,示意王朝可以哪兒涼快去哪兒了。

「其實還有棗泥的雲片糕。」王朝繼續絮絮叨叨,「這次忘了買,端木姐要是喜歡……」

抬頭看時,展昭早去得遠了。

路過西街集市,無意中看到街邊有賣人偶娃娃,其中一個碧色衣衫的女童人偶,打眼看去竟有些像端木翠的娃娃版。展昭的唇角不由漾出笑意,那攤主察言觀色,忙將那娃娃包起,遞與展昭。

展昭付了錢,接過娃娃轉身欲走,迎面撞上個破落的江湖術士。那人四十上下,鶉衣百結,腌臢不堪,留著兩撇山羊鬍子,一雙鼠眼滴溜溜亂轉——盡在展昭身上打轉。

展昭被那人看得心中發毛,正欲繞開了走路,那人卻啊呀一聲撲將上來,大聲嚷嚷道:「公子有福啊,紅鸞星動,將遇大喜啊……」

幸虧展昭沒有在喝水,否則鐵定活活嗆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那人,趕至端木草廬時,端木翠正要出門。

「西山妖氣大盛,不知要生什麼精怪,我得過去看看……王朝送的桂花糕?正好路上吃……人偶也是王朝送的嗎?人家送的娃娃好歹似模似樣,不像你總送些妖魔鬼怪……」

「你……」展昭未及開口,端木翠已如一陣風樣,颳得無影無蹤,只余展昭氣結,立於當地。

氣了一陣,搖頭苦笑,待要進屋將人偶娃娃放下,端木翠卻又倏忽回返:「忘了同你講,桌上有春秋時太吳公做的魚羹,最是滋補不過……喝了之後,把湯碗給我洗了。」

初聽微覺暖意,再聽如被冰霜。

端木翠轉身欲走,忽似又發覺了什麼,咦了一聲:「展昭,你紅雲罩頂……」

「紅鸞星動是吧?」展昭沒好氣。

「紅鸞星動?美得你。」端木翠啐一聲,「紅雲罩頂印堂發黑,桃花成劫才是真的,又招惹哪家姑娘了?」

未及展昭回答,端木翠又如風樣,呼啦啦颳得無影無蹤。

從端木草廬回來,邁進開封府的第一步起,展昭就發覺有異樣。

門口守衛的衙役見到展昭,按捺不住一臉笑意;進得門來,迎頭遇上兩個洒掃小廝,兩人朝展昭作揖:「展大人大喜。」

大喜?這是唱的哪一出?

展昭心頭髮毛,進得廳中,公孫策笑得春風得意,伸手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展護衛,恭喜啦。真是看不出來,平時不聲不響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瞞得我們好緊。」

展昭徹底糊塗了:一鳴驚人?自己幹什麼了?

公孫策笑得合不攏嘴,朝堂上示意。

那案前一臉憨笑的,竟是……

展家老僕展忠!

展忠為了展昭的婚事而來。

「主母已經應下了這門親。許家是京中大戶,聽聞那瓊香小姐姿容出眾賢良淑德,跟少爺是再合適不過了……」展忠眉開眼笑,渾然沒注意到展昭的眉頭越鎖越緊。

「展護衛也該成家了。」不識趣如公孫策者,言笑晏晏,「既有媒妁之言又有父母之命,看來開封府是要有喜事了……」

「可是展叔,這件事太過突然……」展昭真不知該如何開口。

「突然?這不是少爺應許的嗎?」展忠愕然,「媒人還帶來了少爺贈與瓊香小姐的劍穗。那劍穗是主母親手所結,上綰三顆如意珠,主母一眼便認出,知道是少爺先應許,這才順水推舟應了親事。聽說瓊香小姐回贈了少爺翡翠玉珠劍穗,少爺不是一直在用嗎?」

一派胡言,我什麼時候用了那許姑娘的翡翠玉珠劍穗,我明明用的是……

展昭將巨闕橫於胸前,正要喚展忠細看,自己卻忽地傻了眼。

那五色絲絛結成的同心結劍穗,末梢綰了兩顆小小的翡翠玉珠,潤澤瑩亮,俏皮地一盪一漾,甚是可愛。

這這這……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是吧展昭?」端木翠不滿,「不帶你們這樣玩兒的,開封府出了怪事來找我,出了喜事也來找我,我可沒支過你們開封府一錢銀子,可不興拿我當管家婆使喚。」

展昭不語,良久,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這不是喜事。」

「嫁娶還不算喜事,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才算喜事?」端木翠好奇,開始低頭掰手指,「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你的意思是許瓊香最好也是常州武進人,這樣你在洞房花燭夜順便可以『遇故知』,然後皇上金口一開,再給你封個『金牌御貓』什麼的?」

展昭氣結,俄頃,又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損友。」

「咦,展大人生氣啦?」端木翠眉開眼笑,「展大人預備拿損友怎麼辦呀,是割席分座呢還是割袍斷義?」

展昭不出聲,眉宇間漸漸蘊上了怒色。

端木翠倒是興奮,她還真沒見過展昭真正發怒的樣子。

反正,也不怕得罪他。

「我才不會中了你的圈套。」展昭忽然雙臂抱於胸前,優哉游哉地向後倚於牆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巴望著我生氣,巴望著我拂袖而去,這樣你就不用出力幫我解決了對吧?門兒都沒有,為了大局著想,展某還是可以忍辱負重的。」

說著,很是自鳴得意地白了端木翠一眼。

現代著名喜劇電影《東成西就》中,丐幫歷任幫主里最雪白乾凈的那位對於踹人有著相當獨特的解釋:「你剛剛站的位置實在是太帥了,我情不自禁就踹了你一腳。」

套在此間,我們只能說,展昭那白眼實在是翻得太過惟妙惟肖,飽含了諸如「輕蔑」「自鳴得意」「盡在我意料之中」「你奈我何」等諸多情感,將「欠扁」一詞刻畫得入木三分,讓人覺得,你若是沒有行動,實在是對不住這驚艷的白眼。

所以,端木翠想都不想,一拳揮了過去。

「好了,」展昭將疊好的熱毛巾敷於臉側,「我被你奚落也奚落過了,打也打過了,你總該為我解決問題了。」

端木翠很是不情願地點點頭。

「不過展昭,有一句話我得說在前頭,」端木翠正色,「結縭之親,命固前定,不可苛求。伉儷之道,亦系宿緣。若你和許瓊香的姻緣,早已載於月老婚牘之中,那我也就無法可施了。只要紅線牽足,兩個人哪怕是仇敵之家、貴賤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也是非結親不可的。」

「我不至於這麼背吧。」展昭心頭有些發毛。

「那可沒準兒。」端木翠悻悻,「你出去看看,今夜有月亮沒有?」

展昭不解,但還是依言去到院中,抬頭看了看天:「有,不過是雲遮月。」

「那就等等,等月亮都露出來的時候再說。」

見展昭茫然,端木翠解釋:「月老是向月檢書,月下結繩,只有借著月光,才能讓你足上的紅線顯形,循著紅線,去找你的命定之人。若那人就是許瓊香,我也沒有辦法;若那人不是,此中必有蹊蹺,我再設法追查。」

唯今之計,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月亮終於自雲霧間現出身來。

端木翠拈兩根點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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