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記憶之初 第二節

我就是魔王——這個長得和寧章聞一模一樣的人如是說。

我就是魔王。

那個讓守衛人世界幾千年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想要知道它的真相卻又唯恐它出現的魔王。那個被認為「覺醒之日,萬物俱滅」的魔王。那個給人們帶來了無窮多的恐懼、無窮多的痛苦、無窮多的困擾,卻從來沒有真正露面的魔王。

——此時此刻,他正穿著寬鬆的居家睡衣,腳上踩著一雙厚實的棉拖鞋,替客人泡茶。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點文化有點學歷的中國男青年,在北京城隨隨便便能找出幾十萬個這副模樣的人。他們有的呆在大學裡,有的駐紮在望京,有的蹲在西二旗,每天像螞蟻一樣往返於工作場所和睡覺的巢穴,平凡得就像春天的沙塵暴和冬日的霧霾,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會有人在意。

——但他真的就是魔王。兩位魔王中的一個。

范量宇坐在這間和寧章聞家一模一樣的客廳里,細細端詳了對方一會兒,啞然失笑:「我過去經常會想像魔王到底是什麼樣,也會想像如果有朝一日和魔王面對面,我會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但是等到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我才知道想像和現實的差距是那麼的大。傳說中的魔王竟然會藏身在這麼一個抑鬱症恢複期的科技宅身上,這我可從來沒有料到過。」

「你是怎麼猜到我身上的呢?」魔王說,「我的蠹痕力量是不可能泄露出去讓你捕捉到的,這一點我有絕對的自信。」

「當然了,你是魔王,如果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也不會把人類折騰那麼久了。」范量宇回答,「我是從小啞巴身上猜到的。」

「哦?怎麼猜出來的?」魔王看來很有興趣,倒像是在和范量宇輕鬆愉快地聊天。

「因為那些環繞在她身邊保護她的妖獸。」范量宇回答,「從一開始我覺得那些妖獸的出現非常不一般。它們等級很高,充滿智慧,從頭到尾都極力避免著和守衛人發生正面衝突,這和過去出現過的所有妖獸的行為模式都不一樣。」

「說得不錯,請繼續。」魔王點頭表示鼓勵。

「得到消息的守衛人都在猜測這是怎麼回事,並且普遍認為這說明小啞巴身上還藏著一些沒有被挖掘出來的秘密,甚至有人猜測她身上帶有等級更高的魔王血脈——我看他們就差覺得小啞巴就是魔王本人了。」范量宇接著說。

「那你為什麼沒有那麼想呢?」魔王問。

「這些妖獸如果出現在一兩年前,或者更早的時間,或許我也會那麼想。」范量宇說,「但今年以來,魔王力量復甦的跡象已經非常非常明顯了,換個思路想一想,如果小啞巴真是蘊藏有強大力量的人,真的需要那些妖獸去保護嗎?妖獸的等級再高,終歸也只是妖獸,上不得檯面。」

「這倒是可以理解。」魔王點點頭,「尤其是像你這樣驕傲的人,如果范家還要派人跟在你身邊保護你,你大概會當做一種巨大的恥辱的。也就是你,最能敏銳地把握這種心態。」

「更何況,我多次探查過小啞巴的腦子,完全沒有發現任何附腦的痕迹。也就是說,她要麼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普通人,要麼是一個力量遠高於我的存在、讓我都看不穿她,無論哪一種,都不需要妖獸們主動去保護。所以,我只能考慮另一種思路了。」

「什麼思路?」

「小啞巴確實是個普通人。但在她之外,有另外一個足可以調動妖獸的人,在命令著那些妖獸跟隨她,保護她。現在我知道了,那個人就是你。」范量宇目光炯炯地看著魔王,「當初小啞巴身邊圍繞著的潛伏妖獸,其實是你的部下,它們的核心並不是她,而是你。她出去旅行時所跟隨的妖獸,也是你派出去保護她的。」

「那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去保護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凡人?」魔王依舊微笑。

「這種事情,換了過去的我也許不會太明白,不過,現在我明白了。」范量宇說,「也許在某一個時刻,你會突然莫名其妙地發現有一個人對你很重要。儘管你們之間的地位和力量天差地遠,這個人是死是活對你也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影響——但你還是覺得她很重要,還是想要竭盡全力地去保護她。」

范量宇伸出手,指了指那間複製的關雪櫻的房間:「我猜測,對你而言,小啞巴就是這麼一個人。雖然你是伸個手指頭就能毀滅人間的魔王,她只是個瘦骨伶仃的鄉下小丫頭,但她對你的重要性超過其餘。」

魔王也轉過頭,看著房門上貼著的關雪櫻親手剪的福字貼紙,近乎溫柔地嘆息一聲:「你說對了。」

那一剎那,魔王看起來就像一個墮入情網的小年輕人,但在幾秒鐘之後,溫柔的目光隱去,他的眼神看起來又像是一口古井,波瀾不驚而又深不見底。

「所以,在守衛人的世界裡,最接近我的那一個還是你啊,范量宇。」魔王輕聲說,「我很高興最後是由你來識破我的身份。不過,僅僅是憑藉著小櫻對我很重要這一點,似乎還不算太足夠的證據啊。」

「我當然還注意到了其他的東西。」范量宇說,「從天選者的身份被確定後,我就有一種奇怪的預感,覺得魔族中會有人用各種方法去接近他,所以我把他身邊所有人的情況都調查了一遍。這當中,我覺得寧章聞最有疑點。因為他曾經是一個有心理障礙的人,在認識了馮斯和文瀟嵐後開始緩慢地恢複。但是,自從馮斯的天選者身份暴露之後,他的恢複速度明顯加快,這有點太不尋常了。」

「正好是在那段時期,各大家族都加快了附腦與人腦之間交互作用的研究,梁野甚至早就開始和魏崇義合作,誘拐綁架精神病人作為研究對象,我們范家自然也會想辦法獲取一點他們的研究成果。我注意到,對於精神類的疾病,附腦可能會產生兩種截然相反的作用,一種是讓癥狀更嚴重,另一種則可能減輕癥狀。」

「你們人類的科技力量的確很讓我佩服。」魔王點點頭,「看起來那麼孱弱的力量,卻能夠充分利用天與地賦予的資源來創造出奇蹟。」

「於是我讓手下人搞到了他們所能找到的寧章聞的一切資料,包括他在最近幾年的日常動向、衣食住行。」范量宇接著說,「我發現了一件事,或者說,一樁不大不小的懸案。在前年,馮斯暴露身份後不久,寧章聞曾經在國圖遇刺。而就是在遇刺傷愈之後,他的性情開始越來越接近正常人。到了今年,已經基本不存在什麼問題了,最多就是被當成一個性格內向的宅男。」

「他確實恢複得很不錯。」魔王說。

「此外,還有一點小細節。」范量宇說,「在路晗衣和林靜橦的婚禮之前,我家族的范為琳曾經去寧章聞家找過馮斯和關雪櫻。回來之後她無意間提起,在寧家見到寧章聞因為做清潔摔傷而卧床休息。我馬上就想起來了,大概在今年年初的時候,文瀟嵐也跟我說過,說寧章聞在浴室里摔了一跤,還說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寧章聞是一個運動神經不協調的人,那倒沒什麼奇怪的,但我見過這個人很多次,他雖然有心理障礙,軀體健康方面卻沒有任何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家裡受傷,很不正常。」

「確實不正常。」魔王嘆了口氣,「怪對不起他的。我已經儘可能爭取不去影響到他的人腦的運作,但我的力量實在是太強了,每一次稍微動用一丁點兒精神力量去召喚我的部下,都會讓他短暫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我固然能在事後修改他的記憶,但畢竟人類的身體承受能力有限,治療傷勢不敢太快太猛,總難免有幾次會被發現。」

「所以你還是承認了。」范量宇說,「你就是利用那一次的刺殺潛入寧章聞的體內,醫院檢查出來的他顱腔內的『血腫』應該就是你。然而你並沒有完全控制他的意識,而是一直選擇了和他的意識共生,為什麼?幾千年來,你強行佔據了無數凡人的身體,為什麼獨獨對寧章聞網開一面?」

「因為我也感受到了天選者的威脅,或者說,機遇。」魔王說,「你們也早就知道了一共存在兩個魔王,而我和我的同伴存在著很大的理念分歧。像這樣嘗試著真正和人類共存,而不是侵佔,也是我的思路的一部分。只不過,過去我一直不敢付諸行動,但這一次,馮斯能讓我感知到的潛力非常令人震驚,甚至可以說,過去幾千年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天選者。我決定冒一次險。」

「所以這其實是一舉兩得,一方面找一個思維方面有些瑕疵、方便控制的人,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他近距離接觸天選者,對么?」

「是的,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看上去弱勢到極處的人類的大腦,竟然會反過來對我施加影響。」魔王嘆息一聲。

范量宇愣了愣,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指……小啞巴?寧章聞對小啞巴的感情,居然慢慢地轉移給了你?」

魔王緩緩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展露出一種彷彿只有人類才能具備的迷惘,以及一種隱隱約約的幸福:「沒錯,這一點我無法否認。在過去的億萬年漫長時光里,我和曾經存在於地球上的幾乎所有高級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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