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鐵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卷萬重雲

這裡是饒州府樂平德興兩縣之間的一條土路,路上塵沙蔽日。平靜的樂安江水無言西流。向南遠眺,是懷玉山蒼茫連綿的山影。時令正值秋末冬初,蕭瑟的北風吹下無邊落木。一大群逃難的百姓正沿著土路蹣跚東行,吱呀作響的獨輪小車馱著簡陋的家什,單薄的衣衫耐不住刺骨的寒風,一張張憔悴的面孔透出凄苦可無奈。

中午時分,逃難的隊伍在江邊停下來。人群擁到水邊,飲飽騾馬,灌滿乾癟的水囊,取出隨身的乾糧充饑。一株枯樹下圍坐著一個三口之家。那皺紋堆積,臉色蠟黃的男人疲憊地倚在樹上。一臉菜色的女人翻開包裹,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雜麵烙餅,分了一半給丈夫,另一半再撕開,分給只有七八歲的女兒。三人就著冰冷混濁的江水,吃力地咀嚼著。

土路上從德興方向大踏步走來一個雄壯的青年,穿一襲青布直襟,背著簡陋的包裹,手中持一條鵝卵粗細的竹杖。他在枯樹前停住腳步,向那黃臉漢子道:「請問老表,到樂平還有多遠?」

那黃臉漢子拍了拍身邊的泥地,說道:「小老弟,坐下來歇歇腳吧!到樂平還有五六十里,要趕路也不急在一時。」青年人道聲謝,就地坐下來。黃臉漢子向他笑笑,又道:「請問老弟貴姓?」青年人摘下腰間水囊,一陣猛灌。翻出乾糧,狼吞虎咽。含糊說道:「小可姓李名易。老表貴姓啊?這是要往哪裡去?」

那黃臉漢子長嘆一聲,說道:「我姓黃,叫黃老四。自打聞香教起兵造反,把湖廣鬧翻了天。家鄉兵荒馬亂,教匪來了燒殺搶掠一番,官兵來了一樣燒殺搶掠一番,實在讓人活不下去了。這才狠狠心帶上婆娘閨女,準備逃往江南,尋個營生過幾年太平日子。」

那自稱李易的青年正是天賜。他一離開滄海書閣就聽到了聞香教造反的消息,千里迢迢趕來湖廣,打算投軍殺賊,為國效力。聽到黃老四這一番話,天賜嘆道:「老表,江南現在看似平靜,保不定什麼時候也會亂起來。想過太平日子,談何容易。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看老表還是回家為好,本鄉本土,謀生也容易。」

「回家?」黃老四瞪大了暗淡無神的眼睛,叫道:「回去只有一個死!官兵教匪一天來上好幾趟,財物糧食全搶光了,青壯不是被蠱惑入教,就是被官兵拉走,剩下咱們這些上年紀的,眼看也不能保了。真要給抓走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哪還有個活路。逃出來總能有個盼頭,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

天賜黯然無語,心想:「這黃老四說的不錯,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他總算一家三口團團圓圓,比我李天賜幸運多了。」

正在此時,只聽有人大叫道:「不好,官兵來了!」人群一陣大亂。只見沿著土路數十騎快馬如飛而至。馳到近處,分做兩隊,包抄上來,將這群逃難的百姓團團圍住。帶隊的是一個大鬍子軍官,高聲叫道:「本將軍奉命捉拿反賊,不相干的站著別動。誰敢抗拒,就地正法。」眾官兵耀武揚威,大聲吆喝,刀劍寒光閃閃,嚇得眾百姓瑟瑟發抖。

七八名兵卒跳下戰馬,提刀闖入人群。一個小童嚇得大哭起來,他的爹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小嘴,哭聲卻已經傳了出去。一個長著一對金魚眼的兵卒驚得跳了起來,轉身大罵道:「你這死囚生得賊眉鼠眼,一定不是好東西。弟兄們,給我搜!」幾名兵卒一擁而上,三拳兩腳打翻那家男主人。在他身上沒有找到銀錢,又去找那婦人的晦氣,嚇得她尖叫起來。幾名兵卒大樂,淫辭穢語不絕於耳。翻檢獨輪車上的行李,找出來一袋子米。

金魚眼大喜,叫嚷道:「這就是賊贓,充公了。」那家男主人撲上去哀求。金魚眼一腳將他踢翻,喝道:「你這死囚,再羅嗦砍掉你的狗頭。」眾兵卒暴發出一陣大笑,丟開這可憐的一家三口,又去找旁人的麻煩。銀錢,糧食,衣物,一樣也不放過。

合該今天要出事,那金魚眼在人群中搜尋獵物,一眼就看中了天賜。叫道:「這小子生相兇惡,一定是教匪的探子。弟兄們,給我拿下!」幾名兵卒擁上去將天賜圍住,刀劍指住他的前胸後背。金魚眼見天賜已經被制住,上去就是一記耳光,打算撿個現成便宜。

算這小子倒霉。這一夥官兵魚肉百姓,胡作非為,天賜早就看不下去了,金魚眼此舉等於火上澆油。只見一道人影凌空飛起,遠遠摔在丈余開外,正是那金魚眼。他躺在地上,哼哼嘰嘰,呼痛不止。眾兵卒大驚失色,一陣亂刀砍下。天賜正在火頭上,哪裡還同他們客氣,一通拳腳,打得眾兵卒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大鬍子軍官叫罵道:「好個反賊,竟敢抗拒天兵,這還得了!弟兄們,殺!」眾兵卒聞令齊聲吶喊,揮動刀劍,催馬向上衝殺。

天賜暗叫壞事。這一夥如狼似虎的官兵縱馬亂踏,幾百名無辜百姓勢必要遭池魚之殃。所謂擒賊先擒王。天賜情急智生,展開輕功,快如閃電,一晃身便到了大鬍子軍官馬前,抓住足踝,掀下馬去。先狠狠賞他兩記鐵拳,然後揪住衣領,提在手中,喝道:「狗頭,叫住你的人。」

大鬍子軍官手足亂蹬,掙扎不脫,驚得魂飛天外。尖叫道:「好漢爺,饒命啊!」又叫道:「弟兄們,快回來!」這兵卒見首領被擒,一齊收住坐騎。想要上前搶救,卻又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天賜喝道:「你們這群害民賊,快快將搶來的東西如數歸還,否則太爺捏死著狗頭。」手上一用力,大鬍子軍官痛得大叫起來。眾兵卒無奈只得將奪來的財物又拋回人群。眾百姓失而復得,無不大喜過望。

大鬍子軍官哀求道:「好漢爺,您的吩咐我都一一照辦了,求您高抬貴手,就饒了我吧!」天賜冷笑道:「饒了你?讓你再去害人嗎?身為朝廷武官,縱容士卒行兇,魚肉無辜百姓,你這狗頭該死一萬次。」

一個死字嚇得大鬍子軍官體似篩糠,慌忙叫道:「冤枉啊冤枉!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咱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發餉銀,弟兄們囊空如洗。每天的口糧又吃不飽,只好餓著肚子行軍打仗。我麾下的士卒逃亡過半,一個百十來人的百戶所,現在就只剩下這四五十人了。您說說看,我又能怎麼辦?」

天賜喝道:「不許狡辯!朝廷每年花費上千萬兩銀子,上千萬石糧食,就為供養你們這些蠹蟲。這些錢到何處去了?是不是你剋扣糧餉,中飽私囊,大發橫財。卻讓麾下士卒忍飢挨餓,以至軍紀敗壞,劫掠百姓,與民爭食。」

大鬍子軍官叫苦連天:「好漢爺明鑒!我只不過是一個百戶,官卑職小,無權無勢,天膽也不敢剋扣糧餉。實在是上面派下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弟兄們吃不飽,我也一樣餓肚子。不信您可以問問,弟兄們都可以作證。大家都是袍澤兄弟,同生共死。我如果昧著良心剋扣弟兄們的賣命錢,那還算是人嗎!」

此時眾兵卒四面環伺,虎視眈眈,恨不得上前找天賜拚命。那金魚眼大聲道:「胡大哥說的不錯,咱們都可以作證。剋扣糧餉的是趙總兵王副將那幾個狗官,咱胡大哥可是清清白白。你如果敢傷胡大哥,咱們跟你沒完。」

天賜怒氣消了大半,暗道:「上樑不正下樑歪,身為總兵副將者不能嚴守軍紀,又如何約束士卒。這胡百戶處在一個不尷不尬職位,上要逢迎上司,下要安撫部屬,確實難為他了。」說道:「其罪難饒,其情可恕。暫且饒你一命,下次如果撞上你胡作非為,再殺你個二罪歸一。」

胡百戶心中一寬,知道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苦著臉道:「好漢爺果然通情達理。我胡平又不是沒良心,如果大家有飯吃有錢花,我才不願意在這些可憐蟲身上動腦筋。」聽他的口氣,如果將來沒飯吃沒錢花,難保不再胡作非為。

就在天賜手將松還沒松的時候,忽聽遠處傳來陣陣沉悶的隆隆聲。放眼望去,天際處塵沙滾滾而起。眾兵卒久歷戰陣,立刻知道是來了大隊騎兵。數十人同時色變,大叫道:「是教匪!」那胡百戶急叫道:「快逃快逃!再遲咱們都沒命了。好漢爺,快放手啊!」

天賜手抓得更緊了,冷冷道:「百戶大人,莫忘了你是朝廷武官。報國殺賊,職責所在,臨陣退縮,軍法難容。這幾百名百姓也是朝廷子民,難道你就棄之不顧嗎?」

胡百戶驚得臉色煞白,氣急敗壞地叫道:「好漢爺,你可要看清楚,教匪有他娘的好幾千人。咱們就這四五十人,這不等於羊入虎口嗎?」

天賜目力奇佳,早就看清教匪聲勢雖大,人數卻不過數百。當年他在無為州力戰數千山賊,往來如履平地,這三五百毛賊不足為懼。大笑道:「你這膽小鬼!身受國恩,當思報效,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大不了一死而已。未戰先怯,望風而逃,你算什麼英雄好漢。」

胡百戶被天賜激得火起。環眼一瞪,大叫道:「老子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一死事小,卻不能讓這幾十名弟兄陪我一起送命。」

天賜環視四周的眾兵卒,見他們雖然個個面呈懼色,卻無一人拋下胡百戶獨自逃生。天賜心中暗贊,大笑道:「想不到百戶大人還是個義薄雲天的漢子。算你今天走運,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