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江上秋風無限浪 枕中春夢不多時

天子晏駕的消息於半月之後傳到了兗州。

這些天來天賜蘭若小夫妻恩恩愛愛,心心相印。天賜每日都在蘭若的指導下苦練內功外功,彷彿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天賜樂在其中,功夫下得更勤,連應考的功課都丟下了。這一日在府學得知天子駕崩的消息,同時又有消息說今年的秋闈因正處百日國喪期間而取消了。天賜有幾分遺憾,更多的卻是高興。今年的中元佳節可以在家中過了,一家人團團圓圓,此樂何極!他與妻子新婚燕爾,乍然分別,自然依依難捨。

興沖沖回到家中,一入書房,只見父親正坐在書案前發怔,滿面凄色,長吁短嘆。天賜進來,他抬頭問道:「天賜,你聽到聖上駕崩的消息嗎?」天賜道:「在府學中就知道了。父親大可不必為此悲痛。先皇辭世,新皇登基,應該是一件好事。先皇年邁糊塗,廢弛朝政,遂使奸黨橫行,臣民離心。如今新皇即位,若能勵精圖治,清除奸黨,重收民心,挽狂瀾於即倒。未始不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

聽天賜評論先皇之言,很有幾分不敬,李大人不免暗自皺眉,嘆道:「難,難!新皇年幼,你說他一定能勝過先皇,我看未必盡然。數十年朝政積弊,不可能一朝改觀。」天賜道:「正因為新皇年輕,行事無所顧忌,兒子才對他寄予厚望。」李大人也不與他爭辯,一笑置之。

又過了數日,京里傳來新皇登基的消息。更改年號,封賞群臣,大赦天下,都是例行公事,天賜也不甚關心。這一天蘭若欲回家探望父母,小慧閑來無事,也吵著要去。天賜稟過父親,雇了一駕馬車,載著妻妹趕往岳家。

女兒女婿回門,陳老先生自是萬分高興。翁婿二人談得投機,不知不覺中一天就過去了。天賜不好在岳家留宿,告辭回城。蘭若離家日久,便留下來與父母小聚數日。又將小慧留下作伴,講定三日後來接。天賜依依難捨,孤孤單單,駕空車返回。

一到家中,李大人便將他叫去,神色不安,說道:「天賜,為父剛剛得到消息,新皇已經把司禮監太監王保殺了。罪名十條百餘款,為父只記得其中一條是勾結外臣,圖謀不軌。王保勾結外臣的確不假,圖謀不軌又從何說起?他只是一個太監,能圖謀什麼不軌?想篡位嗎?荒唐!」

天賜卻喜道:「殺得好!殺得妙!新皇已經著手清除朝中奸黨。至於具體的罪名,不必斤斤計較。」李大人神情冷峻,毫無喜色,問道:「你以為這是一件好事嗎?」天賜大為困惑,不是好事難道是壞事不成?父親在擔心什麼?驀地心中一動,說道:「這裡面似乎大有文章。若說勾結外臣,這外臣又是何人?為何不加追究?新皇打算清除奸黨,似乎不應操之過急,也不應該那王保開刀。王保不過是一內侍,不足為患。心腹之患卻是許敬臣劉進忠這些手握大權之人。新皇如此行事,未免有打草驚蛇之嫌。」

李大人微微點頭,說道:「為父也認為其中必有隱情。這幾日為父總覺心神不寧,只怕有大禍將臨。」

天賜大吃一驚,卻有九成的不信,寬慰道:「近日天子駕崩,事務繁忙。父親憂思過度,所以會心神不寧。」

李大人道:「見一葉落而知秋之將至。為父並非無端猜測,但願是猜錯了。孩子,如果為父真的遭遇不測,你與蘭兒一定要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憑蘭兒的絕藝,自能保你脫險。帶上小慧,好好照顧她。不必顧念為父。為父早已賣身官家,這條老命已非己有,要拿就拿去吧!」

天賜驚疑莫名,不知父親為何生出這等古怪念頭,只當是危言聳聽,並未放在心上。當晚回房練功,獨對孤燈,沒有蘭若相陪,十分寂寞。從窗口望去,書房還透出昏黃的燈火,父親仍在為他不祥的預感而憂慮。天賜著實不安,獨自練了一會兒坐功,百無聊賴,不久便倒頭睡去了。

翌日一早,天賜起床之後就去向父親請安。只見父親精神萎頓,眼眶發黑,一定是夜裡未得安眠。見到天賜,李大人勉強笑了笑,取出兩封書信,說道:「今天你再去岳父家走一趟。這兩封書信一是給你岳父的,一是給你的,到你岳父家再拆看。信中所言,你一定要依之而行,切記切記!」

天賜奇道:「爹爹,信中說的是什麼?為什麼不能當面告訴兒子?」李大人臉色一沉,說道:「不許多問!你自小到大,為父從來沒強迫你做過什麼,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此事關乎你岳父一家的安危,兩封書信切記不可中途拆看。拆看就是就是不孝,害了你也害了你岳父全家。快走!不可耽擱。記住為父昨夜對你說的話。」

天賜從未見過父親臉色如此嚴肅,他心中懍懍,不敢有違。先到馬廄牽馬,存義叔卻早已經將馬匹準備好。天賜拉馬出門,翻身而上。誰知這烏騅馬四蹄就如釘在地上,怎麼趕它也不走,催得急了就在原地打轉。天賜暗道:「今天事事都透著古怪。小黑往日一向馴服,今天是怎麼了?」俯下身去,撫摸著它後頸的鬃毛,說道:「小黑,父親命我去見岳父。咱們快快啟程,不要再讓我心急了。」

小黑似乎明白了天賜的意思,長嘶一聲,放開四蹄,狂奔而出。一出北門,小黑跑得更歡,只聽耳畔風聲虎虎,路邊樹木房舍如飛而來,如飛而去。天賜心中焦慮,無暇欣賞金秋的鄉野景色。只盼著儘快趕到岳父家,打開書信看看,父親究竟有什麼事不能當面對他講。

忽然,小黑一聲怒嘶,掉頭向來路奔回。天賜大驚,暗道:「小黑今天為何不聽話,真是邪門。」緊帶絲韁,小黑又是一聲怒嘶,人立而起,站住不動。天賜掉轉馬頭,催馬欲行,小黑卻只在原地打轉,就是不肯走。天賜躍下鞍橋,撫平小黑炸起的鬃毛,說道:「小黑,你為何只管同我作對?不知我心裡有多焦急嗎?」小黑打了聲響鼻,銜住天賜的衣襟,就往來路上拖。

天賜心中陡然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暗道:「駿馬都有靈性,莫不是家裡果然出事了?」拍了拍馬頸,說道:「小黑,隨我先到岳父家。咱們看過書信,馬上回去。」小黑仍舊銜住天賜不鬆口。天賜心想:「罷了!我且看過書信再說。拼著挨父親一頓臭罵,也不能見他老人家有難不去相救。」

拉馬走到路邊,從懷中取出父親的書信,撕開封口,忐忑不安地展開信箋,只見信上寫道:

天賜吾兒:

見此書時,為父已在九泉之下矣!錦衣衛虎狼之性,殘忍毒辣,罔顧天理,即殺其父,必殺其子。吾兒非常人也,當此生死關頭,萬望節哀順變,趨吉避凶。切莫以一時之不忍,徒逞血氣之勇,而鑄終生之恨。

讀到此處,天賜又是慌急又是痛楚,仰天狂呼道:「爹爹!你為什麼不告訴兒子?兒子誓與您同生共死。棄父逃生,異日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又想:「爹爹,你何其愚也。明知朝中群奸要害你性命,為何不肯逃走?莫不是要效仿岳武穆的愚忠嗎?」眼前漸漸模糊了。天賜強忍淚水,匆匆再往下看,只見信中又寫道: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念為父一生耿介,生不能為國鋤奸,當一死以全志。求仁得仁,殺身取義,盡一人臣之本,雖不敢言有泰山之重,亦非鴻毛之輕也。

今日之禍,實種因於二十年前,其中因果,難以盡述。先皇棄世之日,即為父喪生之時,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蒼天弄人,不予我時,致令雛子無依,漂泊天涯。有負重託,死難瞑目。

蘭兒奇人之徒,藝絕天人,當世之紅線隱娘也。護吾兒遠走異鄉,隱姓埋名,為父盡可寬懷。此不幸中之萬幸也。為父聘蘭兒為吾兒婦,此中深意,汝知之否?吾與陳兄卅載為友,相知與心,交稱莫逆,唯以此事相欺,黃泉之下,愧對故人。

方今朝政昏暗,權奸肆虐,民心離散,大亂將生。不軌之徒,梟霸之屬,妄生異念,窺伺鼎器,假稱仁義以收豪傑之心。此輩狡獪,必多方遊說吾兒,圖為所用。望吾兒秉心執意,莫為佞言所動。為父之死,時也命也!吾兒切不可對新君心存怨懟,更不可屈身從賊,與朝廷為敵,墮我李氏世代忠義之風,致令為父泉下為羞。切記!切記!

天賜匆匆讀罷,心中狂叫:「爹爹,兒子這就去救您。」現在立刻回去也許還來得及。父親不肯走無妨,先將錦衣衛殺個落花流水,然後再慢慢勸父親。他飛身上馬,拍拍馬頸道:「小黑,快帶我回家,越快越好!」小黑咆哮歡騰,四蹄翻飛,快如風馳電掣,直奔府城。

行出數里,只見從府城方向沿官道有二十餘騎健馬迎面馳來。馬上乘者都是軍官打扮,個個佩刀帶劍,異常剽悍。天賜的烏騅馬神駿非凡,那二十餘騎健馬也不遜色多少,轉眼間便馳到面前。眾騎士並無讓路之意,直向天賜衝過來。天賜大為光火,只因身有要事,不想與他們爭路,帶馬讓在一旁。

眾騎士卻不肯罷休,一人罵道:「大膽刁民!」揚起馬鞭劈頭便打。天賜側身讓開,暗想:「這是哪裡來的官軍,如此傲慢無禮。」那軍官一鞭擊空,怒道:「老子要打你,你這狗頭竟敢閃避,是想造反不成?」另一軍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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