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我的母親林徽音

梁從誡╱口述

◇母親自幼即聰慧且有主見

母親原名林徽音,後改名林徽因,其間有一段故事。三十年代,北京有一位女作家,名叫林微音,是寫「花邊文學」的。與母親的名字僅有一字之差,且「徽」與「微」極相似,常被外界弄錯,母親不高興,就改名林徽因。

母親的童年不太快樂,所以不常談小時候的事。她生於官宦之家,外祖父林長民曾任司法總長,但外祖母是舊式婦女,不識字,又是殷商的女兒,也不會女紅和家事,所以得不到外祖父的歡心。但是母親偏偏生得美麗、活潑、聰慧,深受外祖父及全家的鍾愛。儘管如此,卻並不能改變外祖母在家庭中的地位,後來外祖母就住進跨院,外祖父再娶,生了好幾位子女。

母親極愛外祖父,但恨他對外祖母無情;母親也極愛外祖母,但恨她不爭氣。那個半封建家庭的人際關係,使她的心靈愛到傷害。可能由於這些事,使母親長大後很少表現三從四德的溫順,而不斷追求人格上的獨立與自由。 母親在上海和北京時,都在教會女子學校讀書,跟外國教員學會一口流利的英語,這對她後來吸取新知、到國外讀書和遊歷,以及結交外國朋友、擴大生活圈子,都很有幫助。

◇與徐志摩在倫敦初遇

我父親是一位建築學家。世人多以為我母親後來也進入建築領域,是受我父親的影響,其實是不對的。母親讀中學時,到一位同學家玩,同學的父親是一位建築師,正在畫圖,當時中國沒有這個行當,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建築繪圖。畫一個圖樣,為人蓋房子,這事使母親著迷。她後來說,把藝術創造和人們的生活需要結合起來,這就是她想做的事。若干年後,她和父親一同出國學習建築,不是沒有原因的。

外祖父林長民和祖父梁啟超兩家是通家之好,母親很早就認識了梁家的長子、後來成為我父親的梁思成,那時他剛入清華大學就讀,在親友的眼裡,不僅兩個年輕人很匹配,而兩個家庭,一是司法總長,一是財政總長,更是門當戶對。不過兩人年紀都輕,兩家沒有很認真的談過。

一九二一年,外祖父在北洋政府受到排擠,被迫「出國考察」,就帶著母親去倫敦。碰到在劍橋讀書的徐志摩,徐對母親一往情深,為她寫了很多詩,又從倫敦追回北京。這件事,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著名「事件」,直到現在,還受到大家的談論。 當時也在倫敦的一位留學生張奚若,是徐志摩的朋友,後來也成為母親的朋友。他回憶說,徐志摩常邀他去「和林長民先生聊天」。到了林家,稍事周旋後,徐志摩就不見了,剩下他一個人對付林長民。起先他頗為不解,後來聽到內間談笑之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徐志摩拿他當幌子,讓他纏住林老先生,而徐自己去找林大小姐去了。

◇兩人是性靈上的友情 而非俗世愛情

那麼我母親對徐志摩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呢?母親是一個性格開朗、對自己誠實的人,她與徐志摩的情感問題,不僅我父親深切了解,她也從不隱瞞我們姐弟。我可以這樣說:她對徐志摩的友誼十分真摯,但絕不是男女之間可論婚嫁之情。

她在倫敦初見徐志摩,對徐確有好感,甚至可說仰慕他。但她只有十六歲,徐志摩大她八歲,且早與張幼儀結婚。基本上,徐志摩是外祖父林長民的小朋友,不是林徽音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情,很難解讀為愛情。

母親曾告訴我們,她是一個受傳統教育長大的人,她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當年離婚是不得了的事,她怎麼能叫一個男人離婚再跟她結婚,她連這個念頭都沒有過。

母親還說過,徐志摩愛的不是她,而是一位浪漫詩人想像中的林徽音。至於她自己,她要「對得起」人——她的父母、大夫、子女,甚至也要對得起徐志摩。

母親對徐志摩的感情,可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倫敦,對他有好感,仰慕。第二階段是回到北京,兩人再見面,母親可能愈來愈歡喜他。那種歡喜,比一般友誼更深,但仍非外界所想像的愛情關係。這可從兩份文件上看出來,一是徐志摩遇難,母親寫的追悼文;另一是為了向凌叔華借閱徐志摩康橋日記事,給胡適的一封信。這兩份文件過去一直找不到,現在發現它們,足可證明母親對徐志摩的真正感情——是性靈上的友情,而非俗世里的愛情。

要知道,在七十年前的中國,男女朋友間的感情,在有名望的人之間,可不像現在這麼簡單,社會輿情壓力極大。而母親以如此坦直的態度寫入悼文、告訴胡適,可見她心中沒有陰影。如果她確有半點曖昧,她必定避而不談,以免愈描愈黑。以母親平常做人的態度,以我們對她的了解,她不是一個會對自己說謊的人。

這幾十年來,很多人相信市井間流傳的故事,認為林徽音對徐志摩態度模稜兩可,害得徐單戀多年,最後還為了趕去聽她演講而摔了飛機,言下多少有點責怪林徽音「玩弄」了徐志摩的感情,這實在是一樁冤案,是不懂林徽音個性和為人的說法。大家只要看了上述兩份文件,自會有公平的論斷。尤其是給胡適的信,最具可信性。胡當時是北京文化圈公認的領袖,是徐志摩的好朋友,也是梁啟超、林長民的朋友和弟子;小胡適十多歲的林徽音,以師友視胡適,一向尊重和信賴他,不會對他言不由衷。

◇父母以研究建築 為終身職志

我父母的結合,感情非常深厚,因為他們關心同一個事業——對中國古建築的研究。他們在一起,除了有愛情的基礎,還有共同語言做基礎,更寬廣的事業前景做基礎,這是很重要的。

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可以說,徐志摩的精神追求,林徽音後來是完全理解的;反過來說,林徽音所追求的,徐志摩未必理解,更談不到專業上的支持。從中國古建築研究和美術創作的角度來看,梁思成和林徽音才是最好的搭檔。 也許我就此可下個結論:如果林徽音當年嫁給了徐志摩,我們頂多只能有一個文學家的林徽音;因為她嫁給了梁思成,我們不僅有一個文學家的林徽音,還有一個建築家的林徽音。

父親青年時代就有藝術傾向,他雖然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但在清華讀書時,校刊裡面的繪圖、漫畫,多出自父親的手筆。祖父本來希望他出國學政治,母親那時還是他的女朋友,勸他習建築,於是兩人就去美國學建築。父母同入賓州大學,後來父親入哈佛、母親入耶魯,繼續深造。一九二八年在加拿大渥太華結婚,因為姑丈溫源寧在那兒任總領事。母親不願穿西式白紗禮服,又沒有中式禮服可穿,就設計了一套有「民族形式」帶頭飾的禮服,受到攝影記者的注意。他們回國後即以研究建築為終身職志,也以「民族形式」為追求的理想目標。

父母自美回國,初期在東北,以後在北京的「中國營造學社」和清華大學工作、任教,曾先後到河北、山西、山東、浙江等地進行古建築的野外調查和實測。抗日逃難時,別的東西可以丟,調查資料和研究報告可是緊緊地抱在懷裡。

◇父母與費正清夫婦 在美結為至交

抗日期間,我家多半時間住在四川宜賓附近的李庄,是一個窮困和交通不便的鄉村,物質生活條件極差,父母親和他們的同事仍舊勤奮的工作。那時母親的肺病已經很嚴重了,晚上咳嗽睡不著。沒有醫生,沒有葯,甚至連體溫計都沒有。但是她仍然強撐著。有一天,他們的老朋友美國的費正清教授夫婦來探望他們,看了他們的生活環境,十分感慨的說:「倘若是美國人,我相信他們早已丟開書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上去了。然而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卻能完全安於過這種農民的原始生活,堅持從事他們的工作。」

提到費正清夫婦,就不能不提到母親與費夫人費慰梅(Wilma)的友誼。費正清帶著女友慰梅來華留學時,我父母剛從美國回來,兩對年輕人立即成為朋友,後來更變成莫逆之交。母親最歡迎的運動之一,是跟他們一起騎馬。回來他們回國,母親與慰梅書信不斷。慰梅並寫成《梁思成與林徽音》(Liang and Lin)一書,一九九四年由賓州大學出版。母親的英文名字叫費麗斯(Phyllis),為了紀念她,我為我女兒也取英文名叫Phyl-lis,我女兒到美國留學,去拜望費慰梅,她竟然不承認我女兒的名字。她說,在她心裡,Phyllis就是林徽音,除了她,誰也不能用這個字,可見這兩個人交情之深。 我母親文學上的素養,掩蓋了她建築學上的成就,這是很不公道的。她和我父親共同做成的調查、研究、論文,專業水準都很高。母親過世後,父親曾告訴我們,他所有的好文章,眼睛都是母親給點上去的。

◇母親兼具詩人 與藝術家的才情

有人問我,母親應該專心文學,還是研究建築,對她個人更有意義也會更有成就?我認為,在母親身上,那種詩人的氣質,和建築藝術家的眼光,相得益彰,缺一不可。她的建築文章,尤其是早期的這類作品,寫得神采飛揚。譬如《平郊建築雜錄》,其中有幾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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