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返北平

闊別9年的故都,又重新走回林徽因的夢裡。

她在心中多少次勾勒過的北平的景象,卻變得撲朔迷離。鋪天蓋地的太陽旗已不復見,代之而起的是酒幌一樣的青天白日旗,經幡似地在每家的門楣上招搖著。

林徽因如墜五里雲霧,向過路的人一打聽,原來今天是教師節。北平政府正準備舉行八年來的祭孔大典。

空中飄過悠揚的鴿哨,連年的戰火,卻沒有讓這些帶翅膀的和平天使,失去自己的天空。

前三門大街上,一輛輛十輪卡車隆隆馳過。鋼鐵的龐然大物,半罩炮衣,裸露著粗大的炮管,金屬的冰冷彷彿要凍結盛夏的陽光。驕橫的士兵們坐在炮車上,向街上的人打著口哨。

林徽因帶一雙兒女,站在"信增齋修錶店"的屋檐下,看著這紛亂的街景,她不明白,大成至聖先師重新被邀請到這座故都,雖然沒有異族的刺刀對著他的胸膛,然而這滿街的炮車,不知該讓他怎樣"發乎情,止乎禮義"。她殷殷感覺,血與火的搏殺就要開始了。

回到北平之後,他們把家安在了清華大學的宿舍。梁思成匆匆組建起清華大學建築系,很快又赴美考察戰後的美國建築教育。同時,應耶魯大學的聘請,做為期一年的講學,教授《中國藝術史》。

戰後的北平,由於經濟蕭條帶來了物價飛漲,工商業紛紛倒閉。國統區的鈔票長了翅膀。在他們回來的幾個月內,北平的大米由法幣900元一斤,猛漲到2600元一斤。清華大學的學生食堂前,常常擁擠著出售衣物的學生,鋪在地上的舊報紙上,用毛筆寫著:"賣盡身邊物,暫充腹中飢。"

看著那些孩子一張張菜色的臉,林徽因心中非常難過。飢餓的陰影籠罩著北平,也籠罩著清華園。清華園民主牆上,出現了反飢餓的呼聲:"內戰聲高,公費日少,今日絲糕,明日啃草。"也有標語寫著:"餓死事大,讀書事小。"另一個壁報上呼籲:"向炮口要飯吃!"

這時,上海、南京等地也開始了搶救教育危機的運動,反飢餓、反內戰的浪潮,由南而北,洶湧澎湃。清華大學開始罷課,高音喇叭播送著學生的罷課宣言:"今天飢餓迫使我們不能沉默。今天為了千千萬萬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民,為了在內戰炮火下忍受飢餓的全國同胞,我們不得不放下了我們的書本。……一切根源在於內戰。內戰不停,則飢餓將永遠追隨人民。"

林徽因家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他們一家浪跡萍蹤,整整9年,回來已是兩手空空,帶出的衣物,也在四川當光吃凈。剛剛踏上故土,貧困和飢餓,如影子一樣又跟隨他們而來。

她的病也越來越厲害,痛苦又在苦苦地折磨著她。

1947年夏天,在歐洲戰場飽經硝煙浸染的蕭乾,由上海來北平探望老友林徽因。來之前,他曾接到林徽因的信:一定得留一個整天給她。

當蕭乾來到清華園林徽因的寓所時,老遠就望見她的宅前豎了塊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寫著:這裡有位病人,遵醫囑需要靜養,過往行人請勿喧嘩。

一進門,蕭乾輕輕喊了聲林小姐。

林徽因從屋裡出來,緊緊握住蕭乾的雙手,眼裡儲滿了淚水,驚喜地大聲嚷著:"秉乾,快進屋,幹嘛這麼輕手輕腳的。"蕭乾指了指門口那塊木牌。

林徽因說:"你大概沒想我這個需要靜養的病人,一天到晚在這高聲大嗓地接待客人,那塊牌子是總務處寫的。"

坐下之後,蕭乾問起了林徽因這幾年在南方的生活。林徽因說:"咱們早就講好了,這一天先聽你講。"

蕭乾喝了口茶,講起了他們在昆明分別後的經歷。

蕭乾從他初到英倫時講起。

當時德軍已吞併了奧地利和捷克,歐洲局勢十分緊張,如一座一點即爆的火藥庫,一場大戰必將爆發。這期間,蕭乾接到了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來信,該院中文系缺一名講師,經于道泉先生推薦,邀蕭乾前往擔任。《大公報》總編胡霖也很高興。他設想蕭乾可先去東方學院教書,同時注意歐戰動態,給《大公報》撰寫稿件。蕭乾去英國的路費也是《大公報》提供的。他在倫敦大學辦公的地方,據說是彌爾頓當年在劍橋讀書時居住的宿舍。

林徽因興奮起來:"秉乾,你真幸福,我很崇拜彌爾頓,他的《五月晨歌》寫得那麼動人——歡迎富麗的五月啊,/你激揚歡樂,青春和熱情的希望;/林木、樹叢是你的裝束,/山林、溪谷誇說你的幸福。/我們也用清晨的歌曲向你禮讚,/歡迎你,並且祝你永恆無邊!"

蕭乾又講起了歐戰開始的遭遇。

那個時候,倫敦大學已由劍橋搬回倫敦,正好趕上德軍飛機長達一年的大轟炸。蕭乾談起他目睹過的英軍和德軍的空戰。那個下午,倫敦市區的上空,一片黑鴉鴉的機群,機槍的掃射聲,炸彈的爆炸聲,彷彿把倫敦整個掀翻起來,這一天是9月15日,亦是德國空軍司令戈林宣布的"鷹日"。蕭乾同房客們一起聽著收音機里的廣播,他繪聲繪色地給林徽因學著:"啊,天哪,他們交上火啦。你看,這哪像廣播戰爭新聞,簡直是在廣播一場有趣球賽。"

林徽因說:"英格蘭民族就是這樣天生的幽默和樂觀,我在英國讀書時,跟克伯利克先生一家去南海邊度假,路上克伯利克讓人偷走了盛錢的手提箱,那老先生聳聳肩說,火車還沒下,幫忙提箱的人早上來了。"

蕭乾說:"是啊,英國人就是這樣的豁達樂觀。希特勒派飛機撒的傳單,也讓英國人作了募捐的工具,他們把那些勸降的傳單收集起來,賣一便士或兩便士一張,幾分鐘就能收十多個英鎊。後來每張貴到五個先令,收集者又出了新花樣,看一眼就要付一便士,這下集資就更多了。"

林徽因大笑起來。

蕭乾說:"德軍飛機那天輪番轟炸的時候,鋼琴家繆拉·海斯和一批英國音樂家卻在市中心國家藝術館舉辦午餐時間音樂會,我常到那去,花上一個先令,買張入場券,一邊啃麵包,一邊聽優美的音樂,而窗外卻是炸彈聲和高射機槍聲。一個民族的心理素質,將決定這個民族的前途,這是我體會最深的一點。"

林徽因贊同地說:"太對了!我剛從重慶回到北平,看著大街上的人,心裡就難過。一個個全是睡眠不足,營養不足的樣子,從檯面上大人物,到飯館跑堂的,都顯出一副疲倦和退化現象,真讓人失望。"

蕭乾還談到他在一個讀詩會上,見到大詩人艾略特的情景。當時這個世界聞名的大詩人,正擔任著倫敦防空巡邏員。讀詩會的主持者是這樣向大家介紹艾略特的:"艾略特先生昨晚剛剛值完防空巡邏班,今天晚上可能還得值,他讀詩的時候,要是突然打起盹來,大家要多多原諒,不過你們可別打盹。"

那個晚上,艾略特朗誦了他創作的《保衛群島》、《小吉丁》等幾首反戰詩篇。

蕭乾被艾略特的朗誦深深感動著。他無法把眼前的艾略特同那個頭戴鋼盔,走在巡邏路上的艾略特聯繫起來。

蕭乾接著又講了他以駐英國專職特派員的身分,奔赴前線採訪的經歷。那時盟軍向萊茵河日夜逼近,直搗希特勒老巢,他平生第一次正式穿上的軍裝,是美式黃嗶嘰校官服,高而發亮的黑色馬靴,一件黃呢大氅,懷裡揣著隨軍護照,上面寫著:此人如被俘,須依國際聯盟規定,按少校待遇。

在戰場採訪中,他遇到了作家、記者海明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海明威自願參加救護隊,當駕駛員,在義大利戰場受過重傷。"二戰"期間,他曾到中國採訪。在歐洲戰場上,他像一名戰士一樣,拿起武器,直接參加了反法西斯的戰鬥。他曾在解放巴黎的戰鬥中,悄悄離開部隊,組織起一支游擊隊,在凱旋門附近殲滅德軍,救了千百個法國人的生命。巴黎戰役結束後,海明威因私自參戰,被送上軍事法庭。

他見到海明威的時候,那個蜚聲世界的大作家,在一個酒吧間里,獨飲獨酌,喝得很痛快,喝一口酒,便用手摸一下臉上的傷疤。

蕭乾說:"那個時候,我想到艾略特在炸彈的爆炸中,英勇地執行著民防隊員的職責,還有這眼前的海明威,他拿起武器,同法西斯面對面地交火。我也想起了遠在祖國的朋友們,其芳、之琳、丁玲還有你,也許那個時候,你們正冒著日軍轟炸的硝煙,穿行在槍林彈雨之中和考察的路上呢。"

林徽因說:"提起來真讓人傷心,那個時候,我病在李庄。天津發了大水,我們撤退前存放在天津英租界的英資銀行保險庫中的圖片和資料,漲水後全部被淹毀了,這是我們積累了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聽到那個消息,我跟思成抱頭痛哭,把孩子和媽媽也都嚇壞了。"

說著,林徽因又飲泣起來。

蕭乾說:"這就是戰爭,我坐著汽車,沿希特勒公路開往前線,一路上全是載著白色符號的難民,還有一車車斷臂殘腿的戰俘,遍地是彈坑,遍地淌著鮮血,有好多村鎮被夷為平地,大地躺著無數騾馬的屍體,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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