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詞韻味 六、李清照及其他

在辛棄疾的作品中,還有一首詞值得注意:

千峰雲起,

驟雨一霎兒價。

更遠樹斜陽,

風景怎生圖畫?

青旗賣酒,

山那畔別有人家。

只消山水光中,

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

這首詞跟前面所引「但覺新來懶上樓」一樣,也是作者罷官閑居上饒期間的作品,風格和調性卻很不同。那首《鷓鴣天》對仗工整典雅平和,這首《醜奴兒近》明白如話幽默清新。驟雨一霎兒價,山那畔別有人家,卻怪白鷗覷著人慾下未下,都是看似平淡其實精緻的傳神之筆。

辛棄疾說,他這是學了李清照。

李清照備受推崇的傳世之作很多,比如: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是李清照後期的作品。由於北宋滅亡,繼而丈夫去世,出身書香門第嫁到官宦人家的她,幾乎一夜之間就由貴婦變成了寡婦,裕民變成難民。如此巨變,在她內心深處造成的創傷是無法平復的。因此,儘管《聲聲慢》的詞譜原本規定押平聲韻,曲調也比較徐緩,李清照卻將韻腳由平聲改為入聲,並且屢用雙聲和疊字,完全改變了調性。

如此急促凄厲的悲愴之聲,跟辛棄疾那首《醜奴兒近》的輕鬆歡快可謂大相徑庭。但如果將「卻怪白鷗,覷著人慾下未下」和「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相比照,卻不難發現二者之間的相通之處。實際上,李清照和辛棄疾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善於用淺顯清新的語言,白描般地塑造刻畫出生動鮮活的藝術形象,比如:

常記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

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

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這首《如夢令》詞,當然不如同調的「昨夜風疏雨驟」那麼有名,因為後者有「應是綠肥紅瘦」名句。不過要論畫面感,那麼「誤入藕花深處」和「驚起一灘鷗鷺」顯然更能在瞬間抓住讀者,並讓人過目不忘。

實際上李清照也是得天獨厚。她的父親李格非是蘇軾的學生,丈夫趙明誠則是金石學家。於是才華橫溢又學養極高的她便巾幗不讓鬚眉,甚至表現出蘇軾的詞風:

天接雲濤連曉霧,

星河欲轉千帆舞。

彷彿夢魂歸帝所,

聞天語,

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

學詩謾有驚人句。

九萬里風鵬正舉。

風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正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寫於落難之時,李清照這首《漁家傲》也作於她南渡之後。看來,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並非沒有道理,這首詞氣勢之磅礴,音調之豪邁,也不輸任何豪放派詞人。尤其是那「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一句,真可謂一往無前。

但,這在李清照詞中只是例外。

事實上作為秦觀之後又一位婉約派詞宗,她寫得多也寫得好的仍然是離愁別緒和倦意閑愁。只不過因為是女人又是大手筆,所以情感體驗固然真實細膩,藝術手法也能夠創意迭出,語言淺顯而思緒清新,辭淡於水而味濃如酒: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

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

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

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也許,這才是李清照的當行本色。

李清照之後,異軍突起的是辛棄疾,以及他的戰友陳亮和劉過。劉過是典型的辛派,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某些作品如果編入辛棄疾的詞集,恐怕是會得到認可的:

堂上謀臣尊俎,

邊頭將士干戈。

天時地利與人和,

燕可伐歟?曰:可。

陳亮則是氣貫長虹的。他跟辛棄疾一樣,喜歡登高望遠借古諷今,而且如雷霆霹靂,一發便不可遏止,比如:

危樓還望,

嘆此意,

今古幾人曾會?

鬼設神施,

渾認作,

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橫陳,

連崗三面,

做出爭雄勢。

六朝何事,

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

登高懷遠,

也學英雄涕。

憑卻江山,

管不到,

河洛腥膻無際。

正好長驅,

不須反顧,

尋取中流誓。

小兒破賊,

勢成寧問強對!

哈哈,這種鄙夷古人的不可一世,辛棄疾也沒有。

憑藉藝術成就在南宋詞壇與辛棄疾分鼎三足的,是姜夔和吳文英。兩個人都精通音律長於吟詠,還都是依附豪門的清客,也就是舞文弄墨的寄生蟲。因此,儘管他們曾經一度被抬得很高,卻其實名不副實。尤其是吳文英,他的詞簡直就像某種工藝品,看起來光彩奪目,卻不堪細讀。

幸好,姜夔詞還有可圈可點的,比如:

燕雁無心,

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

商略黃昏雨。

可惜,也就寥若晨星的數例而已。

南宋後期獨樹一幟的是劉克莊。如果說,晏殊和歐陽修開創的婉約派傳統在秦觀和李清照那裡達到頂峰,到姜夔和吳文英的時代終於變成雕蟲小技,那麼,蘇軾引領的豪放派詞風經由辛棄疾更上層樓之後,又由劉克莊重放光芒:

酒酣耳熱說文章,

驚倒鄰牆,

推倒胡床。

旁觀拍手笑疏狂,

疏又何妨,

狂又何妨!

這可堪稱: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同一詞牌的名作還有一首,是蔣捷的。蔣捷是恭帝朝的進士,及第之後南宋即亡,自己也流落天涯。因此,儘管這首詞的題材並不新鮮,讀來卻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一片春愁待酒澆,

江上舟搖,

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

風又飄飄,

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

銀字笙調,

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

這首詞是蔣捷在流浪途中所寫,秋娘渡和泰娘橋則是蘇州吳江的地名。國破山河在,江南也依舊稱佳麗,但,風又飄飄,雨又蕭蕭,那感覺已非王禹偁的「一縷孤煙細」。

下面這首《虞美人》就更加沉痛: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紅燭昏羅帳,斷雁叫西風,點滴到天明,簡直就是濃縮的宋史。啊!往日繁華風光不再,歷史進程不堪回首。北國早已鐵血,南方一片狼藉,只不過好歹還能聽雨。

也許,這就是南宋最後的風流。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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