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良與客狙擊秦始皇博浪沙中,誤中副車 。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 ,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 ,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 。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英伯常殺人 ,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 。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 。願沛公且留壁 ,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 。」秦將果畔 ,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 。」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遂)[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 。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 』,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柰何 ?」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 ?」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 ,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柰何?」良乃固要項伯 。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 ,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 ,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 ;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 。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 ,願為臣妾 。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 。」漢王曰:「善。趣刻印 ,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 ,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 。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 。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 ?」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台之錢,以賜貧窮 。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 ,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未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 ,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 ,罵曰:「豎儒 ,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 ,諸侯期不至 。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 ,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 ,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 ,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 ,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崤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 ,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 ,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 。此所謂金城千里 ,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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