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 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孔子曰 :「導之以政 ,齊之以刑 ,民免而無恥 。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老氏稱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法令滋章 ,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 然奸偽萌起 ,其極也 ,上下相遁 ,至於不振 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 ,非武健嚴酷 ,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職矣 。故曰「聽訟,吾猶人也 ,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 」。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為圜 ,斫雕而為朴 ,網漏於吞舟之魚 ,而吏治 ,不至於奸,黎民艾安 。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

高後時 ,酷吏獨有侯封 ,刻轢宗室 ,侮辱功臣。呂氏已敗 ,遂(禽)〔夷〕侯封之家 。孝景時,晁錯以刻深 ,頗用術輔其資 ,而七國之亂 ,發怒於錯,錯卒以被戮 。其後有郅都、寧成之屬 。

郅都者,楊人也 。以郎事孝文帝 。孝景時,都為中郎將,敢直諫,面折大臣於朝 。嘗從入上林 ,賈姬如廁 ,野彘卒入廁 。上目都 ,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賈姬 ,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復一姬進,天下所少寧賈姬等乎 ?陛下縱自輕,奈宗廟太后何 !」上還,彘亦去。太后聞之,賜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

濟南氏宗人三百餘家 ,豪猾 ,二千石莫能制 ,於是景帝乃拜都為濟南太守。至則族滅氏首惡 ,余皆股慄 。居歲余,郡中不拾遺。旁十餘郡守畏都如大府 。

都為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私書 ,問遺無所受 ,請寄無所聽 。常自稱曰:「已倍親而仕 ,身固當奉職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矣 。」

郅都遷為中尉 ,丞相條侯至貴倨也,而都揖丞相 。是時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獨先嚴酷,致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目而視,號曰「蒼鷹」。

臨江王征詣中尉府對薄 ,臨江王欲得刀筆為書謝上 ,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間與臨江王 。臨江王既為書謝上,因自殺。竇太后聞之,怒,以危法中都 ,都免歸家。孝景帝乃使使持節拜都為雁門太守 ,而使道之官 ,得以便宜從事 。匈奴素聞郅都節 ,居邊,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門 。匈奴至為偶人象郅都 ,令騎馳射,莫能中,見憚如此 。匈奴患之。竇太后乃竟中都以漢法 。景帝曰:「都忠臣。」欲釋之。竇太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邪?」於是遂斬郅都。

寧成者,穰人也。以郎謁者事景帝。好氣 ,為人小吏,必陵其長吏 ;為人上,操下如束濕薪 。滑賊任威 。稍遷至濟南都尉 ,而郅都為守。始前數尉皆步入府,因吏謁守如縣令 ,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 。都素聞其聲 ,於是善遇,與結歡。久之,郅都死,後長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於是上召寧成為中尉。其治郊郅都 ,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為內史。外戚多毀成之短 ,抵罪髡鉗 。是時九卿罪死即死 ,少被刑 ,而成極刑 ,自以為不復收 ,於是解脫 ,詐刻傳出關歸家 。稱曰:「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萬萬,安可比人乎!」乃貰貸買陂田千餘頃 ,假貧民 ,役使數千家。數年,會赦。致產數千金 ,為任俠 ,持吏長短 ,出從數十騎。其使民威重於郡守。

周陽由者,其父趙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陽 ,故因姓周陽氏。由以宗家任為郎 ,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時,由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謹甚 ,然由居二千石中,最為暴酷驕恣。所愛者,撓法活之 ;所憎者,曲法誅滅之 。所居郡,必夷其豪 。為守,視都尉如令。為都尉,必陵太守,奪之治。及汲黯俱為忮 ,司馬安之文惡 ,俱在二千石列 ,同車未嘗敢均茵伏 。

由後為河東都尉,時與其守勝屠公爭權,相告言罪。勝屠公抵罪 ,義不受刑 ,自殺,而由棄市。

自寧成、周陽由之後,事益多,民巧法 ,大抵吏之治類多成、由等矣 。

趙禹者,人。以佐史補中都官,用廉為令史 ,事太尉亞夫。亞夫為丞相,禹為丞相史,府中皆稱其廉平 。然亞夫弗任,曰:「極知禹無害 ,然文深 ,不可以居大府 。」今上時 ,禹以刀筆吏積勞 ,稍遷為御史。上以為能,至太中大夫。與張湯論定諸律令 ,作見知 ,吏傳得相監司 。用法益刻,蓋自此始。

張湯者,杜人也。其父為長安丞 ,出,湯為兒,守舍。還而鼠盜肉,其父怒,笞湯 。湯掘窟得盜鼠及余肉,劾鼠掠治 ,傳爰書 ,訊鞫論報 ,並取鼠與肉,縣獄磔堂下 。其父見之,視其文辭如老獄吏,大驚,遂使書獄 。父死後,湯為長安吏久之。

周陽侯始為諸卿時 ,嘗系長安 ,湯傾身為之 。及出為侯,大與湯交,遍見湯貴人 。湯給事內史 ,為寧成掾 ,以湯為無害,言大府 ,調為茂陵尉,治方中 。

武安侯為丞相 ,征湯為史 ,時薦言之天子,補御史,使案事 。治陳皇后蠱獄 ,深竟黨與 。於是上以為能,稍遷至太中大夫。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在深文,拘守職之吏 。已而趙禹遷為中尉,徙為少府,而張湯為廷尉,兩人交歡,而兄事禹 。禹為人廉倨,為吏以來,舍毋食客 。公卿相造請禹 ,禹終不報謝,務在絕知友賓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 。見文法輒取 ,亦不覆案 ,求官屬陰罪 。湯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 。始為小吏,乾沒 ,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 。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已內心雖不合,然陽浮慕之 。

是時上方鄉文學 ,湯決大獄 ,欲傅古義 ,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 ,亭疑法 。奏讞疑事 ,必豫先為上分別其原 ,上所是 ,受而著讞決法廷尉 ,絜令楊主之明 。奏事即譴 ,湯應謝 ,鄉上意所便 ,必引正、監、掾史賢者,曰:「固為臣議 ,如上責臣,臣弗用,愚抵於此 。」罪常釋 。(聞)〔間〕即奏事 ,上善之,曰:「臣非知為此奏,乃正、監、掾史某為之。」其欲薦史,揚人之善蔽人之過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 ,予監史深禍者 ;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 。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 ;即下戶羸弱 ,時口言 ,雖文致法 ,上財察 。於是往往釋湯所言。湯至於大吏 ,內行修也 。通賓客飲食 ,於故人子弟為吏及貧昆弟 ,調護之尤厚 。其造請諸公,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 ,然得此聲譽。而刻深吏多為爪牙用者。依於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 ,皆窮根本。嚴助及伍被,上欲釋之 。湯爭曰:「伍被本畫反謀 ,而助親幸出入禁闥爪牙臣 ,乃交私諸侯如此 ,弗誅,後不可治。」於是上可論之 。其治獄所排大臣自為功 ,多此類。於是湯益尊任,遷為御史大夫。

會渾邪等降 ,漢大興兵伐匈奴,山東水旱,貧民流徙,皆仰給縣官 ,縣官空虛。於是丞上指 ,請造白金及五銖錢,籠天下鹽鐵 ,排富商大賈 ,出告緡令 ,鋤豪強併兼之家,舞文巧詆以輔法。湯每朝奏事,語國家用,日晏 ,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 ,天下事皆決於湯。百姓不安其生,騷動。縣官所興,未獲其利,奸吏並侵漁 ,於是痛繩以罪 。則自公卿以下,至於庶人,咸指湯 。湯嘗病,天子至自視病,其隆貴如此 。

匈奴來請和親 ,群臣議上前。博士狄山曰:「和親便 。」上問其便,山曰:「兵者兇器,未易數動 。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 ,乃遂結和親。孝惠、高後時 ,天下安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 ,北邊蕭然苦兵矣 。孝景時,吳楚七國反,景帝往來兩宮間 ,寒心者數月 。吳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 ,天下富實。今自陛下舉兵擊匈奴,中國以空虛,邊民大困貧。由此觀之,不如和親。」上問湯,湯曰:「此愚儒,無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肉 ,使蕃臣不自安 。臣固知湯之為詐忠。」於是上作色曰 :「吾使生居一郡 ,能無使虜入盜乎 ?」曰:「不能。」曰:「居一縣?」對曰:「不能。」復曰:「居一障間 ?」山自度辯窮且下吏 ,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鄣 。至月余,匈奴斬山頭而去。自是以後,群臣震懾 。

湯之客田甲,雖賈人 ,有賢操。始湯為小吏時,與錢通 ,及湯為大吏,甲所以責湯行義過失,亦有烈士風 。

湯為御史大夫七歲,敗。

河東人李文嘗與湯有郤 ,已而為御史中丞 ,恚 ,數從中文書事有可以傷湯者 ,不能為地 。湯有所愛史魯謁居,知湯不平,使人上蜚變告文奸事 ,事下湯 ,湯治,論殺文 ,而湯心知謁居為之。上問曰:「言變事蹤跡安起 ?」湯詳驚曰 :「此殆文故人怨之 。」謁居病卧閭里主人 ,湯自往視疾,為謁摩足 。趙國以冶鑄為業,王數訟鐵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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