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 汲鄭列傳第六十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其先有寵於古之衛君 。至黯七世,世為卿大夫。黯以父任 ,孝景時為太子洗馬,以庄見憚 。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為謁者。東越相攻 ,上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 ,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 ,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 。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 。」上賢而釋之,遷為滎陽令。黯恥為令,病歸田裡 。上聞,乃召拜為中大夫 。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為東海太守。黯學黃老之言 ,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 ,不苛小 。黯多病、卧閨閤內不出 。歲余,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以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治務在無為而已,弘大體,不拘文法 。

黯為人性倨 ,少禮,面折 ,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 ,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遊俠 ,任氣節 ,內行脩絜 ,好直諫,數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 。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位。

當是時,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中二千石來拜謁 ,蚡不為禮。然黯見蚡未嘗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 !」群臣或數黯 ,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 ,終不愈,最後病 ,庄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 ,招之不來,麾之不去 ,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 。」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 。丞相弘燕見 ,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 ,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

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黯數質責湯於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 ,二者無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 ,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 ?公以此無種矣 。」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 ,黯伉厲守高不能屈 ,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 ,果然。必湯也 ,令天下重足而立 ,側目而視矣!」

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 。黯務少事,乘上間 ,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 ,上方向儒術 ,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 。上分別文法,湯等數奏決讞以幸 。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 ,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 ,陷人於罪,使不得反其真 ,以勝為功。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 ,欲誅之以事。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為右內史。」為右內史數歲,官事不廢。

大將軍青既益尊,姊為皇后,然黯與亢禮 。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大將軍尊重益貴,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 ,反不重邪?」大將軍聞,愈賢黯,數請問國家朝廷所疑,遇黯過於平生 。

淮南王謀反 ,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 。至如說丞相弘,如發矇振落耳 。」

天子既數征匈奴有功 ,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 ,或尊用過之。黯褊心 ,不能無少望 ,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 ,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 。」

居無何,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 ,漢發車二萬乘。縣官無錢 ,從民貰馬 。民或匿馬,馬不具。上怒,欲斬長安令。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 ,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令天下騷動,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 !上默然。及渾邪至,賈人與市者,坐當死者五百餘人 。黯請間 ,見高門 ,曰:「夫匈奴攻當路塞,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數 。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 ,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 。今縱不能,渾邪率數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於邊關乎 ?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 ,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妄發矣。」後數月,黯坐小法,會赦免官。於是黯隱於田園。

居數年,會更五銖錢 ,民多盜鑄錢,楚地尤甚。上以為淮陽,楚地之郊 ,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強予,然後奉詔。詔召見黯,黯為上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 ,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 ,力不能任郡事,臣為中郎,出入禁闥 ,補過拾遺,臣之願也。」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 。顧淮陽吏民不相得 ,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辭行,過大行李息,曰:「黯棄居郡,不得與朝廷議也。然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巧佞之語,辯數之辭 ,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御主心 ,外挾賊吏以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與之俱受其僇矣 。」息畏湯,終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 ,淮陽政清。後張湯果敗,上聞黯與息言,抵息罪 。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 。七歲而卒。

卒後,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 。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 ,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衛人仕者皆嚴憚汲黯,出其下。

鄭當時者,字庄,陳人也。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籍死,已而屬漢。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 ,鄭君獨不奉詔。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鄭君死孝文時。

鄭庄以任俠自喜 ,脫張羽於厄,聲聞梁楚之間。孝景時,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 ,常事驛馬長安諸郊,存諸故人 ,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黃老之言,其慕長者如恐不見。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 ,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遷為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為右內史。以武安侯、魏其時議 ,貶秩為詹事,遷為大農令。

庄為太史 ,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執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庄廉,又不治其產業,仰奉賜以給諸公 。然其饋遺人 ,不過算器食 。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 ,誠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為賢於己。未嘗名吏 ,與官屬言,若恐傷之。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後。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庄 。

鄭庄使視決河,自請治行五日 。上曰:「吾聞『鄭庄行,千里不齎糧 ,請治行者何也?」然鄭庄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否 。及晚節,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匱。庄任人賓客為大農僦人 ,多逋負 。司馬安為淮陽太守,發其事 ,庄以此陷罪,贖為庶人。 頃之,守長史。上以為老,以庄為汝南太守。數歲,以官卒。

鄭庄、汲黯始列為九卿,廉,內行脩絜。此兩人中廢 ,家貧,賓客益落。及居郡,卒後家無餘貲財 。庄兄弟子孫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 ;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汲、鄭亦云,悲夫!

本篇是汲黯和鄭當時的合傳。汲黯是武帝朝中名聞遐邇的第一流人物。他為人倨傲嚴正,忠直敢諫,從不屈從權貴,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謁見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只拱手作揖,見大將軍衛青時亦行平等之禮;兩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變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張發放官糧賑濟災民;批評別人的過失,他從來耳提面命不留情面,即使對至尊的君主及其寵幸的權要人物也敢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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