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 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 ,故其親名之曰犬子 。相如既學 ,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 ,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 。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粱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陽枚乘、吳庄忌夫子之徒 ,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 ,客游粱。粱孝王令與諸生同舍 ,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粱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 。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 ,吉曰:「長卿久宦遊不遂,而來過我 。」於是相如往,舍都亭 。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 。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 ,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 ,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 。」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 ,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 一坐盡傾 。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 :「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 。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 ,而以琴心挑之 。相如之臨邛 ,從車騎 ,雍容閑雅甚都 ;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 ,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 。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 。文君夜亡奔相如 ,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 ,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臨邛 ,從昆弟假貨猶足為生 ,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 ,而令文君當爐 。相如身自著犢鼻褌 ,與保庸雜作 ,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 。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 :「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 ,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 ,獨奈何相辱如此 !」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 。上讀《子虛賦》而善之 ,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遊獵賦,賦成奏之 。」上許,令尚書給筆札 。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 ;「烏有先生」者 ,烏有此事也,為齊難 ;「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 。故空藉此三人為辭 ,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 。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風諫 。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其辭曰:

楚使子虛使於齊,齊王悉發境內之士 ,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 。田罷,子虛過詫烏有先生 ,而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曰:「仆樂齊王之欲誇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 ,揜兔轔鹿 ,射麇腳麟 。鶩於鹽浦 ,割鮮染輪 。射中獲多,矜而自功 。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何與寡人 ?』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 ,幸得宿衛十有餘年,時從出遊,游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惡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仆對曰:『唯唯 。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耳者 ,名曰云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茀郁 ,隆崇嵂崒 ;岑岩參差 ,日月蔽虧 ;交錯糾紛 ,上干青雲 ;罷池陂陁 ,下屬江河 。其土則丹青赭堊 ,雌黃白坿 ,錫碧金銀 ,眾色炫耀 ,照爛龍鱗 。其石則赤玉玫瑰 ,琳瑉琨珸 ,瑊玏玄厲 ,瑌石武夫 。其東則有蕙圃衡蘭 ,芷若射干 ,穹窮昌蒲 ,江離麋蕪 ,諸蔗猼且 。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 ,案衍壇曼 。緣以大江 ,限以巫山 。其高燥則生葴苞荔 ,薛莎青薠 。其卑濕則生藏茛蒹葭 ,東薔雕胡 ,蓮藕菰蘆 、菴軒芋 ,眾物居之 ,不可勝圖 。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 ,外發芙蓉蓤華 ,內隱巨石白沙 。其中則有神龜蛟鼉 ,玳瑁鱉黿 。其北則有陰林巨樹 ,楩楠豫章 ,桂椒木蘭 ,櫱離朱楊 ,樝梨梬栗 ,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猿蠷蝚 ,鵷雛孔鸞 ,騰遠射干 。其下則有白虎玄豹 ,蟃蜒貙犴 ,兕象野犀 ,窮奇獌狿 。

「『於是乃使專諸之倫 ,手格此獸 。楚王乃駕馴駁之駟 ,乘雕玉之輿 。靡魚須之橈旃 ,曳明月之珠旗 。建幹將之雄戟 ,左烏嗥之雕弓 ,右夏服之勁箭 。陽子驂乘 ,纖阿為御 ,案節未舒 ,即陵狡獸 。轔邛邛 ,蹴距虛 ,軼野馬而騊駼 ,乘遺風而射游騏 。儵眒凄浰 ,雷動熛至 ,星流霆擊 。弓不虛發,中必決眥 ,洞胸達腋 ,絕乎心系 。獲若雨獸 ,掩草蔽地。於是楚王乃弭節裴回 ,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 ,殫睹眾物之變態 。

「『於是鄭女曼姬 ,被阿錫 ,揄紵縞 ,雜纖羅,垂霧豰 。襞積褰縐 ,紆徐委曲 ,郁橈溪谷 。衯衯裶裶 ,揚袘恤削 ,蜚纖垂髾 。扶與猗靡 服合身,體態婀娜的樣子。">,噏呷萃蔡 。下摩蘭蕙 ,上拂羽蓋 。錯翡翠之威蕤 ,繆繞玉綏 。縹乎忽忽 ,若神仙之彷彿 。

「『於是乃相與獠於蕙圃 ,媻珊勃窣上金堤 。掩翡翠,射鵕 。微矰出,纖繳施 。弋白鵠,連鴐鵝 。雙鶬下,玄鶴加 。怠而後發,游於清池 。浮文鷁,揚桂枻 。張翠帷,建羽蓋 。罔玳瑁,釣紫貝 。金鼓,吹鳴籟 。榜人歌,聲流喝 。水蟲駭,波鴻沸 。湧泉起,奔揚會 。礌石相擊 ,硠硠礚礚 ,若雷霆之聲 ,聞乎數百里之外。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 。車案行,騎就隊 。乎淫淫 ,班乎裔裔 。於是楚王乃登陽雲之台 ,泊乎無為 ,澹乎自持 ,勺藥之和具而後御之 。不若大王終日馳騁而不下輿,脟割輪淬 ,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 。』於是王默然無以應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況齊國 ,王悉發境內之士,而備車騎之眾,以出田,乃欲勠力致獲 ,以娛左右也,何名為誇哉!問楚地之有無者,願聞大國之風烈 ,先生之餘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 ;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惡而傷私義 ,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於齊而累於楚矣 。且齊東陼巨海 ,南有琅邪 ;觀乎成山 ,射乎之罘 ;浮勃澥 ,游孟諸 ;邪與肅慎為鄰 ,右以湯谷為界 ;秋田乎青丘 ,彷徨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其於胸中曾不蒂芥 。若乃俶儻瑰偉 ,異方殊類 ,珍怪鳥獸,萬端鱗萃 ,充仞其中者 ,不可勝記,禹不能名 ,契不能計 。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遊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 ,是以王辭而不復 ,何為無用應哉 !」

無是公聽然而笑曰 :「楚則失矣 ,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 ,所以述職也 ;封疆畫界者 ,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 。今齊列為東藩 ,而外私肅慎 ,捐國逾限 ,越海而田,其於義故未可也 。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 ,徒事爭遊獵之樂 ,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 ,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且夫齊、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麗也 ,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 ?

左蒼梧 ,右西極 ,丹水更其南 ,紫淵徑其北 ;終始霸滻 ,出入涇渭;酆、鄗潦潏 ,紆餘委蛇 ,經營乎其內 。蕩蕩兮八川分流 ,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鶩往來 ,出乎椒丘之闕 ,行乎洲淤之浦 ,徑乎桂林之中 ,過乎泱莽之野 。汩乎渾流 ,順阿而下 ,赴隘陝之口 。觸穹石 ,激堆埼 ,沸乎暴怒 ,洶湧滂㵒 。滭浡滵汩 ,湢測泌 。橫流逆折,轉騰潎洌 。澎濞沆瀣 ,穹隆雲撓 ,蜿蟺膠戾 。逾波趨浥 ,蒞蒞下瀨 。批沖壅 ,奔揚滯沛 。臨坻注壑 ,瀺灂霣墜 。湛湛隱隱 ,砰磅訇礚 。潏潏淈淈 ,湁潗鼎沸 。馳波跳沫 ,汩漂疾 ,悠遠長懷 。寂漻無聲 ,肆乎永歸 。然後灝溔潢漾 ,安翔徐徊 。翯乎滈滈 ,東注大湖,衍溢陂池 。於是乎蛟龍赤螭 ,䱎䲛漸離 。鰅鱅鰬魠 ,禺禺鱋魶 。揵鰭擢尾 ,振鱗奮翼 ,潛處於深岩。魚鱉讙聲 ,萬物眾夥 。明月珠子,玓瓅江靡 。蜀石黃碝 ,水玉磊珂 。磷磷爛爛 ,采色澔旰 ,叢積乎其中。鴻鵠鷫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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