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 匈奴列傳第五十

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 ,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 ,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駞 、驢、 、駃騠 、騊駼 、騨騱 。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 ,然亦各有分地。毋文書 ,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毌弓 ,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 ,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鋌 。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鹹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 。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貴壯健,賊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

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於西戎,邑於豳 。其後三百有餘歲,戎狄攻大王亶父 ,亶父亡走岐下 ,而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後百有餘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 。後十有餘年,武王伐紂而營洛邑 ,復居於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以時入貢,命曰「荒服」 。其後二百有餘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 ,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後,荒服不至。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 。穆王之後二百有餘年,周幽王用寵姬褒姒之故 ,與申侯有郤 。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於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獲,而居於涇、渭之間,侵暴中國 。秦襄公救周,於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洛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是後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於齊郊。其後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於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 。其後二十有餘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於鄭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鄭,故娶戎狄女為後,與戎狄兵共伐鄭。已而黜狄後 ,狄後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後,有子子帶,欲立之,於是惠後與狄後、子帶為內應,開戎狄 ,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於是戎狄或居於陸渾,東至於衛,侵盜暴虐中國。中國疾之 ,故詩人歌之曰「戎狄是應」 ,「薄伐獫狁,至於大原」 ,「出輿彭彭,坡彼朔方」 。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於晉。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乃興師伐逐戎翟 ,誅子帶,迎內周襄王 ,居於洛邑。

當是之時,秦、晉為強國。晉文公攘戎翟 ,居於河西圁、洛之間 ,號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於秦,故自隴以西有緜諸、緄戎、翟、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 。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 ,然莫能相一 。

自是之後百有餘年,晉悼公使魏絳和戎翟,戎翟朝晉。後百有餘年,趙襄子逾句注而破並代以臨胡貉 。其後既與韓、魏共滅智伯,分晉地而有之,則趙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與戎界邊。其後義渠之戎築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於惠王,遂拔義渠二十五城 。惠王擊魏,魏盡入西河及上郡於秦。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 ,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於甘泉 ,遂起兵伐殘義渠。於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 ,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 ,至高闕為塞 。而置雲中、雁門、代郡。其後燕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里。與荊軻刺秦王秦舞陽者,開之孫也。燕亦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 ,而三國邊於匈奴。其後趙將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後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 ,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 。而通直道,自九原至雲陽,因邊山險塹溪谷可繕者治之 ,起臨洮至遼東萬餘里。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 。

當是之時,東胡強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 ,頭曼不勝秦,北徙。十餘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 ,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復去,於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 。

單于有太子名冒頓。後有所愛閼氏 ,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於月氏。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 。冒頓乃作為鳴鏑 ,習勒其騎射 ,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在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于。

冒頓既立,是時東胡強盛,聞冒頓殺父自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有千里馬。冒頓問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馬,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 ?」遂與之千里馬。居頃之,東胡以為冒頓畏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西侵。與匈奴間,中有棄地,莫居,千餘里,各居其邊為甌脫 。東胡使使謂冒頓曰:「匈奴所與我界甌脫外棄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頓問群臣,群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者斬,遂東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及冒頓以兵至,擊,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既歸,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 。(侵燕代)悉復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膚施,遂侵燕、代。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 ,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餘萬 。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 ,其世傳不可得而次雲 。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 ,而南與中國為敵國 ,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雲 。

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 。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 ;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雲中 :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最為大(國),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

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 。其法,拔刃尺者死 ,坐盜者沒入其家 ;有罪,小者軋 ,大者死。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而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長左而北鄉 。日上戊己 。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裘,而無封樹喪服 ;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千百人 。舉事而候星月 ,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 ,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趣利 ,善為誘兵以冒敵 。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雲散矣。戰而扶輿死者 ,盡得死者家財。

後北服渾瘐、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於是匈奴貴人大臣皆服,以冒頓單于為賢。

是時漢初定中國,徙韓王信於代 ,都馬邑。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 ,卒之墮指者十二三 ,於是冒頓詳敗走 ,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羸弱 。於是漢悉兵 ,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 。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於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 ,北方盡烏驪馬 ,南方盡騂馬 。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 ,閼氏乃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于察之。」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期 ,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滿傅矢外鄉 ,從解角直出,竟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漢亦引兵而罷 ,使劉敬結和親之約 。

是後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倍約 ,侵盜代、雲中。居無幾何,陳豨反 ,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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