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 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

酈生食其者 ,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 ,無以為衣食業,為里監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 ,縣中皆謂之狂生 。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過高陽者數十人 ,酈生聞其將皆握齱好苛禮自用 ,不能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後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 ,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 。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 ,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游,莫為我先 。若見沛公 ,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 。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酈生曰:「弟言之。」 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

沛公至高陽傳舍 ,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 ,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 ,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 ,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 ?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 !夫天下同苦秦久矣 ,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 ,起攝衣 ,延酈生上坐 ,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 。沛公喜,賜酈生食,問曰:「計將安出?」酈生曰:「足下起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強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沖 ,四通五達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 。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為內應。」於是遣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號酈食其為廣野君。

酈生言其弟酈商,使將數千人從沛公西南略地。酈生常為說客,馳使諸侯。

漢三年秋 ,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洛 。楚人聞淮陰侯破趙 ,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淮陰方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皋,計欲捐成皋以東 ,屯鞏、洛以拒楚。酈生因曰:「臣聞知天之天者 ,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夫敖倉 ,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皋 ,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自奪其便,臣竊以為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蕩,農夫釋耒 ,工女下機 ,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願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大行之道 ,距蜚狐之口 ,守白馬之津 ,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眾,軍於歷城,諸田宗強,負海阻河濟 ,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而稱東藩 。」上曰:「善」。

乃從其畫 ,復守敖倉,而使酈生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所歸?」曰:「歸漢。」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戳力西面擊秦 ,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 ,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 ,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 。項王有倍約之名 ,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 ;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 ,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 。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 ;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以為然,乃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酈生日縱酒。

淮陰侯聞酈生伏軾下齊七十餘城 ,乃夜度兵平原襲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為酈生賣己,乃曰:「汝能止漢軍,我活汝;不然,我將亨汝!」酈生曰:「舉大事不細謹 ,盛德不辭讓 。而公不為若更言!」齊王遂亨酈生 ,引兵東走。

漢十二年 ,曲周侯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高祖舉列侯功臣 ,思酈食其。酈食其子疥數將兵,功未當侯,上以其父故,封疥為高梁侯。後更食武遂,嗣三世 。元狩元年中 ,武遂侯平坐詐詔衡山王取百斤金 ,當棄市 ,病死,國除也。

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 ,居左右,常使諸侯。

及高祖時,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為南越王。陸生至,尉他魋結箕倨見陸生 。陸生因進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 ,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傑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 ,劫略諸侯 ,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 ,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強於此 。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 ,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 ,謝陸生曰:「君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續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 ,人眾車轝 ,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 。今王眾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乃比於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乃大說陸生,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 ,他送亦千金 。陸生卒拜尉他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 。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 ,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 。鄉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 ,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

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為生產。陸生常安車駟馬 ,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為也 。」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 。陸生往請,直入坐,而陳丞相方深念,不時見陸生。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為之奈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務附 ;士務附,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 ,絳侯與我戲,易吾言 。君何不交歡太尉,深相結?」為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極如之。此兩人深相結,則呂氏謀益衰。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遣陸生為飲食費。陸生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名聲藉甚。

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陸生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 ,令比諸侯 ,皆如意旨。語在《南越》語中 。陸生竟以壽終。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嘗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復事黥布 。布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聽而聽梁父侯,遂反。漢已誅布,聞平原君諫不與謀,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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