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 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太史公說:英布,他的祖先難道是《春秋》所載被楚國滅亡的英國、六國皋陶的後代嗎?他自身遭受黥刑,為什麼他能興起發跡的那麼疾速啊!項氏擊殺活埋的人千千萬萬,英布常常是罪魁禍首。他的功勞列於諸侯之冠,因此得以稱王,也免不掉自身遭受當世最大的恥辱。禍根是由愛妾繁衍出來的,因妒嫉而釀成禍患,竟使國家滅亡。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時為布衣 。少年,有客相之曰 :「當刑而王。」及壯,坐法黥 。布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 ?」人有聞者,共俳笑之 。布已論輸麗山 ,麗山之徒數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桀交通 ,迺率其曹偶 ,亡之江中為群盜。

陳勝之起也,布乃見番君,與其眾叛秦,聚兵數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 。章邯之滅陳勝,破呂臣軍,布乃引兵北擊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東。聞項梁定江東會稽,涉江而西。陳嬰以項氏世為楚將,迺以兵屬項梁,渡淮南 英布、蒲將軍亦以兵屬項梁。

項梁涉淮而西,擊景駒、秦嘉等,布常冠軍 。項梁至薛,聞陳王定死 ,迺立楚懷王。項梁號為武信君,英布為當陽君。項梁敗死定陶,懷王徙都彭城,諸將英布亦皆保聚彭城。當是時,秦急圍趙,趙數使人請救。懷王使宋義為上將,范曾為末將,項籍為次將,英布、蒲將軍皆為將軍,悉屬宋義,北救趙。及項籍殺宋義於河上,懷王因立籍為上將軍,諸將皆屬項籍。項籍使布先渡河擊秦,布數有利,籍迺悉引兵涉河從之,遂破秦軍,降章邯等 。楚兵常勝,功冠諸侯。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眾也 。

項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擊坑章邯秦卒二十餘萬人 。至關,不得入,又使布等先從間道破關下軍 ,遂得入,至咸陽。布常為軍鋒 。項王封諸將,立布為九江王,都六。

漢元年四月,諸侯皆罷戲下 ,各就國 。項氏立懷王為義帝,徙都長沙,迺陰令九江王布等行擊之 。其八月,布使將擊義帝,追殺之郴縣。

漢二年,齊王田榮畔楚 ,項王往擊齊,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稱病不往,遣將將數千人行。漢之敗楚彭城,布又稱病不佐楚 。項王由此怨布,數使使者誚讓召布 ,布愈恐,不敢往。項王方北憂齊、趙,西患漢,所與者獨九江王 ,又多布材 ,欲親用之,以故未擊。

漢三年,漢王擊楚,大戰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謂左右曰:「如彼等者,天足與計天下事。」謁者隨何進曰 :「不審陛下所謂 。」漢王曰:「孰能為我使淮南,令之發兵倍楚 ,留項王於齊數月 ,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隨何曰:「臣請使之。」迺與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見。隨何因說太宰曰 :「王之不見何,必以楚為強,以漢為弱,此臣之所以為使。使何得見,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聞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質淮南市 ,以明王倍漢而與楚也。」太宰迺言之王,王見之。隨何曰:「漢王使臣敬進書大王御者 ,竊怪大王與楚何親也 。」淮南王曰:「寡人北鄉而臣事之 。」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為諸侯,北鄉而臣事之,必以楚為強,可以托國也。項王伐齊,身負板築 ,以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眾,身自將之,為楚軍前鋒,今迺發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漢王戰於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騷淮南之兵渡淮 ,日夜會戰彭城下,大王撫萬人之眾,無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觀其孰勝 。夫托國於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鄉楚,而欲厚自托,臣竊為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漢為弱也。夫楚兵雖強,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 以其背盟約而殺義帝也 。然而楚王恃戰勝自強,漢王收諸侯,還守城皋、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壁壘 ,分卒守徼乘塞 ,楚人還兵,間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欲戰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糧千里之外;楚兵至滎陽、成皋,漢堅守而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 。使楚勝漢,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今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托於危亡之楚,臣竊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發兵而倍楚,項王必留;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臣請與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裂地而封大王 ,又況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漢王敬使使臣進愚計,願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請奉命。」陰許畔楚與漢,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責英布發兵,舍傳舍 。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發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說布曰:「事已構 ,可遂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并力 。」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擊之耳。」於是殺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項聲、龍且攻淮南,項王留而攻下邑。數月,龍且擊淮南,破布軍。布欲引兵走漢,恐楚王殺之,故間行與何俱歸漢 。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 ,召布入見,布(甚)大怒,悔來,欲自殺。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 。於是迺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項伯收九江兵,盡殺布妻子 。布使者頗得故人幸臣 ,將眾數千人歸漢。漢益分布兵而與俱北,收兵至城皋。四年七月,立布為淮南王,與擊項籍。

漢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數縣。六年,布與劉賈入九江,誘大司馬周殷,周殷反楚,遂舉九江兵與漢擊楚,破之垓下。

項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隨何之功 ,謂何為腐儒 ,為天下安用腐儒。隨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齊也,陛下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隨何曰:「陛下使何與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賢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然而陛下謂何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圖子之功 。」迺以隨何為護軍中尉。布遂剖符為淮南王 ,都六,九江、盧江、衡山、豫章郡皆屬布。

七年 ,朝陳。八年,朝洛陽,九年,朝長安。

十一年,高後誅淮陰侯,布因心恐。夏,漢誅粱王彭越,醢之 ,盛其醢遍賜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 ,候伺旁郡警急 。

布所幸姬疾 ,請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姬數如醫家,賁赫自以為侍中,迺厚饋遺 ,從姬飲醫家。姬侍王,從容語次 ,譽赫長者也。王怒曰:「汝安從知之?」具說狀。王疑其與亂。赫恐,稱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 。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變 ,言布謀反有端 ,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國相。國相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系赫,使人微驗淮南王 。」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 ,發兵反。反書聞,上迺赦賁赫,以為將軍。

上召諸將問曰:「布反,為之奈何?」皆曰:「發兵擊之,坑豎子耳 ,何能為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問之。令尹曰:「是故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貴之 ,南面而立萬乘之主 ,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 ,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籌筴之計 ,可問。」上迺召見問薛公。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於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於下計,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謂上計?」令尹對曰:「東取吳,西取楚,並齊取魯,傳檄燕、趙 ,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何謂中計?」「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庾之粟 ,塞成皋之口,勝敗之數未可知也。」「何謂下計?」「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於越 ,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卧,漢無事矣。」上曰:「是計將安出 ?」令尹對曰:「出下計。」上曰:「何謂廢上中計而出下計?」令尹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後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上曰:「善。」封薛公千戶。迺立皇子長為淮南王。上遂發兵自將東擊布。

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 ,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籌之,東擊荊,荊王劉賈走死富陵。盡劫其兵,渡淮擊楚。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為三軍,欲以相救為奇。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諸侯戰其地為散地 。今別為三,彼敗吾一軍,余皆走,安能相救!」不聽。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

遂西,與上兵遇西會甀。布兵精甚,上迺壁庸城 ,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 ,上惡之。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為帝耳。」上怒罵之,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餘人走江南。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哀王使人紿布 ,偽與亡,誘走越,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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